殺手,九十九 第六節

就在我迷迷糊糊與韋如約會後,每次我去等一個人咖啡,都抱著特別愉快的心情。韋如跟我說話的樣子有一點點改變,我說不上是哪裡不一樣,但這種轉變似乎是好的,因為她臉上的笑越來越有顏色,而我也一直注意著報紙上最新恐怖片上映的時間——韋如可是非常重度的恐怖片迷。

期間我接了一個迫不及待想繼承家產、只好請我殺掉他父母的凶單委託,但沒有影響到我的好心情。鬼哥是個傑出的新手,我決定把這張單子交給他。

要見鬼哥,就得去林森北路某地下道,走進乞丐、不知所謂的街頭藝人、擺滿過期色情雜誌的舊書報攤、算命騙子共同呼吸污濁空氣的城市腔腸里。

我在一個破爛的傳統算命攤前坐下。

「鬼哥,有事給你做。」我看著低頭沉思的算命師。

算命師莫約五十多歲,個子瘦長皮膚黝黑,魚尾紋在老式墨鏡邊播散開,與他刻意流長的鬍鬚相得益彰,非常典型化的街坊人物。他假裝低頭沉思,實則在看膝蓋上壹周刊的明星走光照。

我叫他,他卻沒什麼反應。

「七步成屍,刀叢走。」我只好說。

「一語成讖,萬劍穿。」鬼哥抬起頭,推了推墨鏡。

新人就愛裝模作樣,這種老掉牙的暗號拿出來都不會害羞。

鬼哥假裝乾咳了兩聲,菸黃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手機。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拿出手機,把凶單上的目標檔案用藍芽無線傳送到鬼哥的手機里。真是多此一舉。鬼哥似乎還很沉迷殺手是種特殊職業的幻覺里,把自己看成高級特務了。

我若有似無地翻著桌上的農民曆,鬼哥則審視手機里的檔案。

「難度不怎麼高啊。」鬼哥開口,語氣頗有抱怨。

「是不高,但凡事都講循序漸進嘛鬼哥。」我市儈地笑笑。

「我說九十九啊,其實我也想嘗試一點困難的任務,你看我,年紀也老大不小了,這麼老才當殺手,不多殺點人怎麼比得過年輕人?幾年後又有誰會提到我?」鬼哥埋怨,削瘦的身體微微前傾。

不殺人的時候,鬼哥終日困在這陰暗的地下道里幫人算命,不管客人是剛下班的酒家女還是提著菜籃的歐巴桑,鬼哥的生命就是活在自己的胡言亂語里。比平凡還要再平凡一點。

比起算命,取走別人的命的人生,實在是多采多姿吧。

「殺人就殺人嘛,哪有什麼殺手名人堂這種東西,那些虛名不適合我們,別忘了,我們見不得光。」我拍拍鬼哥的肩膀,笑笑保證:「但我是你的經紀人,你的想法我會尊重,先殺幾個好殺的熟練熟練,以後你想揚名立萬,還怕我不把大單將給你嗎?到時候你可別嚇得腿軟不接啊!」

鬼哥這才勉強露出微笑,算是收下了單子。

「下次一定啊,有點挑戰性,就算遠一點也沒有關係。」他推了推墨鏡。

「哈哈,沒有問題。」我起身離去,忍不住回頭多加一句:「小心點啊鬼哥,可別把自己給賠進去了。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

他點點頭,算是收到了。

至於鬼哥的報酬,按照慣例我都放在台北火車站地下B區的行李寄放櫃,選好柜子、放妥標號不連貫的鈔票後,我會傳封簡訊給鬼哥請他去拿。

把簡單的事情弄複雜,是鬼哥的專長。

對於一個殺手來說,鬼哥的狀況實在蠻讓我擔心的。

話說,藍調爵士得手了。

某天我坐在計程車上跟司機哈拉時,看到車內電視播著汪哲南在自家陽台上吊身亡的新聞,幾十個記者圍在汪家樓下搶拍,與忙亂的檢警單位堵成一團。乖乖,藍調爵士果然避開了在看守所下手的高難度,轉而朝前天汪哲南暫時釋回的時間著手。

不過即使離開了看守所,汪哲南還是被檢調單位嚴密地監控,如何從中取得與汪哲南接觸的機會,我猜想藍調爵士的手法可能有——

一,在汪哲南回家後,用催眠的手法支開檢調單位一段時間,獨自深入汪哲南的住處下手;但這個做法要冒的風險太高,我也懷疑藍調爵士有沒有這麼直截了當。

二,既然汪哲南太難直接接觸到,迂迴地催眠汪哲南的律師或可以自由出入的家人,讓他們對汪哲南執行殺刑;這個做法避開了最困難的部份,卻有最高的失敗率,因為被催眠的人不見得真有辦法殺死汪哲南並故布疑陣成自殺。一個無法評估風險的算盤對殺手來說都是不可靠的。

三,藍調爵士老早就用特殊身分進入看守所與汪哲南短暫接觸,對汪哲南下了特殊的催眠指令,等到條件滿足後汪哲南才會自殺,而所謂的條件很可能是汪哲南遭暫時釋回後才能滿足,藉此避開在看守所時的重重監視。這個做法還蠻優雅的,下手催眠的地點又避開目標自殺的地點,風險大大降低,我投這個做法一票。

但更可能的是,四,以上皆非。

真正的答案我永遠也猜不著,就算我去問藍調爵士他也不會跟我說。沒必要,且不適當。每個殺手都該保留自己做事的秘密,保護自己也保護吃飯的碗。

「做賊心虛,死得好。」司機看著小電視上的新聞,不屑道:「官越做越大,錢越黑越多,結果現在是什麼下場?被逼到走投無路,就剩一個死字!」

「對啊,每件事都有他的代價。」我看新聞,引述歐陽盆栽的老話。

「這樣講就對啦!沒那個屁股就不要吃那個瀉藥!」司機嚼著檳榔,按著喇叭說:「啊不過要照我看喔,說不定還是總統府叫國安局特務下的手,喀擦!把老鼠屎清一清民調才爬得起來啦!」

「哪可能這麼複雜。」我失笑。

「啊你不懂政治啦!」司機頗有自信地笑了笑,打開窗戶吐了一口檳榔汁。

在台北,每一個計程車司機都是重度的政治迷,個個都充滿了有趣的想像力。

每次選舉前一個月,任何人都可以在計程車后座嗅到誰會當選。百試百靈。

無論如何我很欣慰這件麻煩事終於告一段落,馬上叫計程車轉個方向到等一個人咖啡,心中盤算著也該約韋如去看場電影了。這次我神智清楚,一定要好好享受跟正妹約會的氣氛。

最近有什麼恐怖電影呢?我翻著計程車後面的八卦雜誌的電影介紹。

「司機啊,最近有什麼好看的電影?」我隨口問。

「跟女人約會喔?」

「對啊。」

「唉哪要這麼麻煩!約會?還不就是為了要去開房間?看什麼電影?把錢省下來住好一點比較實在啦!看電影實在是太假仙啦!」司機豪邁地亂講話。

等一個人咖啡到了,我神清氣爽地走下計程車,推開門進去。

我還沒想好邀約的幽默台詞,就看見王董坐在我慣常的位子上吃著排餐,精神抖擻地看著站在門口的我。

該死。

「九十九先生,今天要點什麼?」

興奮的韋如兔子般跳到我旁邊,我看著坐在對面的王董,一言不發。

王董細嚼慢咽著,頗為滿意地打量著我,我有點不自在,滿肚子的問號。由王董吃東西的速度與餐盤剩下的食物估計,王董只比我早到不到半小時。也就是說,汪哲南自殺新聞一曝光,王董就趕到等一個人咖啡堵我。

為什麼這個首屈一指的大企業家要迫不及待到這間小餐館堵我?不可能只是想告訴我他很滿意吧?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注意到王董身旁,微微鼓起的黑色皮箱。

「九十九先生?」韋如提醒我。

看她滿臉通紅的樣子,就知道韋如正覺得新奇有趣,而且興奮——這個赫赫有名的大企業家,再度出現在小小的咖啡廳。

「來一杯冰拿鐵吧,再給我幾塊你做的餅乾。」我。

「就冰拿鐵啊?」韋如的語氣好像有點失望,還偷偷注意著王董。

唉,實在是不想在王董面前喝怪東西。

但比起韋如生怕王董不解此店風格的失望,我還是冒點險好了。

「當然不是普通的冰拿鐵啊,我要的是殺聲震天之殺手冰拿鐵。」我笑笑。

「馬上好!」韋如豎起大拇指。

韋如離開去忙,我立刻沉下臉,等著王董自己說明來意。

我非常討厭,自己的行蹤被鎖定的感覺。我非常非常的,不爽。

「九十九,你是個非常值得信賴的人。」王董完全忽視我的不爽,對我相當稱許:「就連我底下最好的執行長也沒有辦法這麼滿足我的要求,不,是正義的要求。」

「過獎,我只是把適當的單子交給適當的人。」我淡淡說道。

「我知道殺人終究令你難以接受,即使你的工作本身要求你必須如此。」王董安慰我道:「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正義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你知道這個社會肯付出這樣昂貴代價去執行正義的人還剩下多少?如果沒有人願意承受罪惡、剷除寄生在這個社會裡的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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