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九十九 第二節

八年了。

我想聊聊我底下的殺手。

他們值得一聊。

從我正在等的這個人當作故事的引線,似乎比較引人入勝,因為他的委託相當奇特,好萊塢導演跟社會學家一定都有興趣買下他腦袋裡的想法。

大約是八個月前,我接到一通老客戶的電話。他說有個朋友想殺人,希望我能幫他解決,並快遞了前往馬爾地夫群島的來回機票,與一小筆出勤費給我。

「弄得這麼神秘,是不是有去無回啊?」我泡在浴缸里,看著手中的機票。

「九十九,你不是常說你的命比貓還硬,現在怕啦?你放心,他是我的好朋友,他找上你純粹是我推薦。你信用好,態度佳,辦事的方法多,除了閻羅王以外找不到比你更可靠的宰人專家了。」

「繞口令啊?」我失笑,倒也有些得意。

「總之,你一下飛機就會有人接你,享受旅程吧。」

機票的日期就在隔天,看來這個新委託人還真迫不及待想殺人。

我一下飛機,就有兩個黑人幫我提行李,幫我快速通關。

機場外,一輛並不招搖的轎車已候著,司機是個操台語口音的華人,簡單確認了我的身分後,便要載我去見神秘的委託人。我一坐進車,旁邊一身體臭的黑人想學教父電影拿黑布蒙上我的眼睛,我覺得很可笑,於是用過去殺人時的神神冷冷打量了他,他便不敢堅持,更不敢搜身。

半個小時後,車子來到湛藍的海邊。

海鷗悠悠遨飛,委託人坐在白色的躺椅上,雙腳半泡在溫和的淺水裡。

旁邊,還有一隻無人的白色躺椅。

委託人搖搖手遣走了他虛無的排場,喚我一個人走過去。

——有點意思,兩個人坐在躺椅上對著沉默的大海談殺人生意。

捲起褲管,脫掉鞋子,我踏著浪花走向他為我預留的躺椅,心想有錢人真愛裝模作樣,殺個人有什麼了不起,搞得如此鬼祟神秘。等會兒得跟他提個高於市場的高價,好搭配他自以為的身分地位。

但我一坐下,看見委託人的臉,我不禁傻眼。

這個人,不就是前幾天驚爆行蹤成謎的鴻塑集團董事長嗎?大約一星期前鴻塑集團召開股東會議,但是一向掌控公司全球布局的王董卻沒有出席,甚至音信全無,這一離奇的現象引起了媒體與投資法人高度的質疑,鴻塑股價連續跌了一個禮拜。有一說是王董身體微恙,在和信醫院檢查出前列腺癌。又有小道消息傳出身價百億的王董已經遭到綁架,但未經警方證實。

原來,王董是跑到這個世外桃源躲起來了。

「殺手經紀,九十九先生?」他伸出手。

「是,你是鴻塑集團的王董事長。」我握住;他的手掌非常厚實,有了點年紀卻很有彈性,足見平時保養得很好。

「頭一次花錢殺人嗎?」我注意到他另一隻手,小指頭用白色紗布包紮起來,指節好像略顯短小。

聽到我單刀直入,王董只是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

「是。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王董拍拍我的手,放開。

王董的精神很好,雖然已經年近六十,肥肥的肚子外凸,但紅潤的臉色讓他像個四十五歲的中年男子,充滿了中年成功男子的雄性魅力。

事業心極強是王董在各大財經雜誌上的寫照,現在他寧可讓公司股價連續下跌也不願意透露他的行蹤,在此窩居對著這片美麗的大海說話,絕對不是眷戀渡假,而是有很濃,濃得非將自己藏起來的厚重心事。

濃得,非得殺個人。

「不必介意,每個人難免都有想殺掉的人,只是實踐力的差別。」我笑笑。

「當我知道殺手這個行業還有經紀人的時候,我真是大吃一驚。」王董試著放輕鬆,但他的呼吸速度泄漏了他的局促:「但是,專業制度是最讓人放心的,不是嗎?」

「沒錯,殺人是結合一連串專業技術的職業:觀察、布局、做事、清場、離開,每一個步驟都需要保持優雅的冷靜,才能避開不必要的麻煩,最重要的,當然是將委託人留在危險的界限外。」我用經紀人一貫的專業笑容說:「把人交給我們殺是正確的選擇,百殺百死,例無虛殺。最重要的一點是,保密是我們的專長。」

王董點點頭,從他的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照片後是一個名字。

「請問你跟他的關係?」我接過照片,大約是個接近四十歲的男人。

總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集團年營收達百億以上的大人物要殺的對象,多半也是個大人物吧——我大概是在哪本財金雜誌上看過。王董想除之而後快的人,多半是某個讓他頭疼的、敵對集團的首腦人物吧?

「他是我的兒子。第二個兒子。」王董說。

「為什麼要殺他?」我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只是將照片收好。

「需要問到這麼仔細嗎?」王董皺眉。

「需要知道你殺兒子的動機,一方面是我個人興趣,一方面可以在交代殺手做事的時候,避開可能讓警方聯想到你的殺人方式。」我聳聳肩,說:「當然了,如果你不想說也沒問題,我們可以採取最傳統的高空狙擊方式把目標除掉,板機一扣,乾淨俐落。」

「我了解。」王董手杵著下巴,微微調整身體的姿勢。

「所謂的專業就是啰唆。」我笑笑,沒有把眼睛繼續壓在王董身上。

浪靜靜來了,將我們的腳埋在帶著細沙的暖暖鹼水裡。

無可挑剔的,即時放鬆心情的好地方,拿來談殺人,拿來說故事,都是絕佳的地點。王董果然是優秀的生意人。

「兩個禮拜前,我被綁架了。」

「應該是自己設計的假綁架吧。」

「在我遭到綁架的第二天,我的兩個兒子同時接到了綁匪的勒贖要求,跟我的半截小指頭。」王董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晃著他包紮著紗布的半截小指。

這真是不尋常的變態之舉,我有點反感。

王董用異常冷靜的語氣說起故事:「綁匪總共有三個要求。第一,以交換核心技術為由,在一個月後將鴻塑集團底下最賺錢的五個未上市子公司的50%股權,用極低的價錢賣給跟公司一向友好的建勤集團。第二,以產能已滿載為由,將公司剛剛接到的摩托羅拉手機零組件代工單、蘋果電腦鋁鎂合金機殼代工單、美國XBOX360連結器代工單,一半轉讓給建勤集團底下的相關子公司。第三,簽署一份結盟合約,將鴻塑集團在大陸的通路布局一半的資源分享給建勤集團。」

我手底下也有幾張穩健的股票,財經雜誌偶而也會買幾本,即使我對公司管理只有一知半解,但也足夠對王董剛剛說的綁匪條件大感吃驚了。

「這三個條件,等於將鴻塑集團今年的營收——一半?三分之一?拱手讓給了建勤集團吧?不只如此,以往幾年鴻塑集團在大陸辛苦布局的成果,也不再有真正的經濟規模了?那五個未上市子公司我不清楚,但——這種買法簡直是強取豪奪啊!」我說,發現自己竟罕見地多話起來。

天啊,我在激動個什麼?不過是一件勒贖範圍牽動數百億資源的綁架案!

「你的分析大致上是對了。歹徒限期考慮一個月,這一個月也是讓我那兩個兒子有充分的時間去運作剛剛那三個條件,如果一個月以後這些動作沒有開始進行,我的屍體就會分成十個箱子寄到各大新聞媒體,屆時股價還是會應聲下跌。」王董看著我,用生意人的眼睛打量著我表情的些微變化。

鮮少有這樣的情形,讓我在接單殺人時落居下風。

仔細一想,那個建勤公司的幕後大老闆不就是打電話給我,轉介王董當我客戶的老客戶嗎?我沉吟片刻,猜測說道:「所以,這是個局。一個藉機觀察你兒子的局。」

王董滿意地點點頭,說:「沒錯。」

看來這筆單子大致上成了。

遠處,一隻海鷗在空中慢慢盤旋,突然機靈俯衝下,雙腳在海里抓起一條魚。

水花四濺,海鷗旋即高高飛起。

「你兒子身邊的策士,早就安插了你的親信,藉著這個局你可以決定誰到底才是真心對你好,而不是巴望著你的遺產。你只殺一個兒子,表示只有一個兒子辜負了你的想法。」我看著海鷗將魚摔在淺灘上,用尖銳的嘴喙啄開魚鱗,掏挖著它的內臟。繼續說道:「一個孝順的兒子準備不計代價接受綁匪的三個條件,另一個兒子卻原形畢露,寧可犧牲辛苦養育自己的老爸也不願公司蒙受損失。考驗人性的局,殘忍,倒也不失公平。」

王董嘆了口氣。

「正好相反。」

「!」

「從小,我就灌輸了兩個兒子公司至上的霸權觀念,打他們看得懂數字以來,我就為他們講解什麼是股東權益、每股凈值、稅前盈餘等名詞,就是想讓他們早日成為我打理鴻塑霸權的左右手。」王董越說越激動,握緊沒有受傷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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