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一

阿爾卡季起床後打開窗,第一眼見到的便是瓦西里·伊凡內奇。老人穿件絨布晨衣,腰間束著帕子,正勤快地在園子里耕作。他發覺站在窗內的年輕客人,便手支著鏟子招呼道:

「祝您健康!夜晚休息得好嗎?」

「好極了,」阿爾卡季回答。

「您瞧,我和新新納塔斯 一樣,在坌地種晚蘿蔔。現在,上帝作證,已到了非靠自己的雙手不能供養自己的時候,看來讓·雅克·盧梭 說對了:不應指望他人,應該依靠自己。先生,如在半個鐘點以前,您會見我是另一個樣兒。一個鄉下婆娘跑來找我,說她鬧肚子,——那是她們的說法,我們把這叫痢疾,我……怎說才好呢?只得給她注射了鴉片。我還給另一個拔了牙。拔牙前我建議先作麻醉……但她就是不願意。做這一切全都是gratis ——阿納馬焦爾 。說也不奇怪,因為我自己是個平民,homo novus ,並不如我賢妻那樣出自名門望族……您不想在早茶之前來這樹下呼吸些新鮮空氣嗎?」阿爾卡季走出屋門,來到他跟前。

「我再次表示歡迎!」瓦西里·伊凡內奇按軍人方式把手舉到油膩膩的小圓帽帽檐上。「我知道您習慣於奢華舒適,但即使是當代的偉人,也並不厭棄在小茅屋檐下住上一陣子。」

「哎喲,我算什麼當代偉人!而有我也不習慣於奢侈,」阿爾卡季連忙回答。

「您過歉了,」瓦西里·伊凡內奇故作高雅地說,「雖說我已老朽,但也見過世面,觀其言,便知其人。我還算得上是個半瓶醋的心理學家和相面術士,我敢說,如果沒有這些本領,早把我這小人物一筆勾銷了。我並非當面恭維,我發現您和我兒子的友誼後使我由衷感到高興。方才我還見他來著。大概您也知道,他通常有一早起身,出去遛達的習慣。請原諒我的好奇:您和我的葉夫根尼早就相識嗎?」

「自從去年冬天。」

「哦!請允許再問一句,不過,我們是否坐下說好?請允許我,作為他的父親,坦率地向您請教,您對我的葉夫根尼有何評價?」

「您兒子是我所遇見的最出色的人物之一,」阿爾卡季欣然答道。

瓦西里·伊凡內奇眼睛倏地睜大,雙頰生輝,鐵鏟從他手裡滑落到地上。

「那麼您認為……」他剛開始說,阿爾卡季便搶在前面:

「我相信您兒子的前程是不可估量的,他將光耀您的門楣,從一相識我就堅信不移。」

「您說什麼?……真的嗎?」瓦西里·伊凡內奇激動得話不成句,興奮的微笑拓寬了本就寬闊的嘴巴,而且停留在嘴巴上再也沒有消失。

「您想知道我倆怎麼認識的吧?」

「是的……以及整個兒……」

於是阿爾卡季開始說起巴扎羅夫,比他跟奧金左娃跳瑪祖爾卡舞時說的更熱烈、更生動。

瓦西里·伊凡內奇聽啊聽啊,忽兒擤把鼻涕,咳嗽一聲,忽又拉扯手帕子,弄亂頭髮,終於忍耐不住,俯身吻了阿爾卡季的肩膀。

「您真讓我感到高興,」他說著笑不離臉。「我得說,我……我佩服我兒子,我的老妻那就不用提了,大家都知道:母親嘛!可我不敢在他面前流露我的感情,因為他不喜歡,他討厭任何激越之情。為此,很多人責備他的鐵石心腸,認為不是自傲就是缺乏感情。但像這樣的人是不能以普通尺度來衡量的,您說是不?如若換別人,他非從父母身上搜刮不可,可您信不信?我們這位生來沒從父母那裡拿過一戈比,上帝作證。」

「他是個無私奉獻的人,」阿爾卡季說。

「不錯,是個毫無私心的人。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我不單推崇他,而且為他而驕傲,我所渴求的是,有朝一日,在他的傳記里寫上一行字:『他的父親是個普通的軍醫,但早就預見兒子的前程並為此悉心栽培……』」

老人的聲音嗚咽了。

阿爾卡季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

「您以為如何?」瓦西里·伊凡內奇沉默了會兒問,「他將來傳世揚名,如您備加推崇的那樣,不是在醫學界吧?」

「當然不是在醫學界,雖則在這方面將成為第一流的學者。」

「那麼在哪方面呢,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

「現在還很難說,但他必定名揚四海無疑。」

「他將名揚四海!」老人跟著重複了一遍,隨後陷入了沉思。

這時安菲蘇什卡捧著一大盆熟透了的馬林果從他們身旁走過,她說道:

「阿琳娜·弗拉西耶芙娜吩咐下來,叫我請老爺去用早茶。」

「有拌馬林果的冷奶油嗎?」

「有的,老爺。」

「瞧,冷奶油拌了的!別客氣,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多拿點兒。葉夫根尼他怎還沒有回來?」

「我在這兒呢,」從阿爾卡季房裡傳來巴扎羅夫的聲音。

瓦西里·伊凡內奇忙回頭看他。

「哎,你想拜訪你的朋友,可你晚啦,amice ,我們在此懇談了很久,現在去喝茶吧,你母親已在叫喚了,順便要跟你商量一件事兒。」

「什麼事?」

「有個農民,他患了伊克托爾 ……」

「就是說黃疸病?」

「對了,慢性黃疸,而且久治不愈,我開給了他百金花和金絲桃,還給了他蘇打,命他多吃胡蘿蔔。不過這都是安慰劑,要找個什麼有效的藥方才能治本。我相信,你雖嘲笑醫學,但還是能出個好主意的。我們以後再談,現在且去喝茶吧。」

瓦西里·伊凡內奇從露椅上輕巧地站了起來,哼起《羅伯特》 里的一段:

法則,法則,我們自訂法則,

為了,為了,為了活得舒適!

「好一個樂天派!」巴扎羅夫嘀咕著離開了窗口。

到了晌午,天空里只薄薄的一層白雲,驕陽似火,一切都靜悄悄的,唯有村中的公雞尋釁似的你啼我鳴,還有在樹頂的什麼地方雛鷹在發著哀乞的聲音。這些都使人陡生出寂寞無奈,想打盹兒的奇怪感覺。阿爾卡季和巴扎羅夫借一垛不大的乾草避陽,各抱一抱窸窣作響的、青色未褪的芳香乾草鋪在身下。巴扎羅夫說道:

「那邊的一株山楊樹不由使我想起了童年,它長在坑窪邊際,而坑窪是拆除磚棚時留下的。那時我相信坑窪和那山楊樹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在它身邊我從來不感到寂寞。那時我還不明白,我所以不感到寂寞是因為我人還小。現在我長大成人,魅力也就消失了。」

「你在這裡住了多久?」阿爾卡季問。

「接連兩年左右,後來只不過時來時去。我們家過的是流寓生活,輾轉各個城市。」

「這宅子是早建的嗎?」

「早就建了,是我外祖父蓋的。」

「他,你的外祖父,是什麼人?」

「誰知道?大概是個准校,在蘇沃洛夫部隊里服役過,所以嘴上老掛著跨越阿爾卑斯山的事。也許是他吹牛。」

「哦,怪不得客廳里掛著蘇沃洛夫的像。我倒挺喜歡你們住的那種小宅子,古老又溫暖,有種奇異的氣息。」

「那是神燈油和草木樨的味兒,」巴扎羅夫一面說一面打哈欠。「要說這可愛的小宅子里的蒼蠅呀……呸!」

「請告訴我,」阿爾卡季靜了一會兒,問,「你小的時候,把你管教得很嚴嗎?」

「我父母是怎樣的,你不都見了嗎?是些善良的人。」

「你愛不愛他們,葉夫根尼?」

「愛,阿爾卡季!」

「他們呀,是那麼地愛你!」

巴扎羅夫不作聲。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他把手操在腦後,打破沉默說。

「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父母倒也活得自在!父親已六十餘歲,一大把年紀了,可還在談論『安慰劑』,還在治病,與農民交往中講究寬容、厚道,一句話,自得自在。母親也不錯:整天忙吃的,吃得了打哼哼,壓根兒想不到別的。可我……」

「你又怎麼了?」

「我想到,躺在這乾草垛旁邊……我所佔有的這一小塊地方比起廣大空間來是如此地狹小,而廣大空間里不存在我,與我無關。我得以度過的時間在永恆中非常渺小,我到不了永恆,永恆中無我。但在這無垠之中,在這數學的一個點上,我的血液卻在循環,頭腦卻在工作,卻有所冀盼……哎,想到哪去了!胡想到哪兒去了!」

「請允許向你指出,你所說的對所有人同樣適用……」

「你說的對,」巴扎羅夫接過話茬說,「我是想說我的雙親,他們成日碌碌無為而又不知自身的渺少,碌碌無為卻並未使他們難受……但我……我只感到寂寞和憎恨。」

「恨?為什麼要恨?」

「為什麼?還要問為什麼嗎?難道你忘了?」

「一切我都記得,但我仍認為你沒有恨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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