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五章 下陽州(下)

只是略一擾攘,唐軍便迅速恢複了平靜,布營的布營,立樁的立樁,陣勢漸成,從將軍到士兵,都很清楚,道門的聯軍之所以出城,是為了配合防守,而不是他們有膽量趁著唐軍立足未穩便來進攻。

唐軍依然自信,只是警惕卻也沒有減弱幾分,陽州城裡陸續傳來軍情細報,西陵神殿向聯軍里補充了很多神官,唐軍里的天樞處高手還有陣師,在戰場上或許可以抵消那些神官的神術,可誰能夠阻止橫木立人?

那位年輕而傳奇的西陵大神官,前些天受的傷已經痊癒,像他這樣級別的超級強者,已經有足夠的能力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如果沒有人能夠阻止他,他完全可以在西陵神殿騎兵的配合下,逐一清掃唐軍里的修行者,只要將陣師符師盡數殺死,神殿騎兵再掩而攻之,唐軍如何能敵?

今日唐軍壓境,陽州城牆上的那些門閥之主和南晉將領還表現得如此平靜,行軍布陣也極有條理,很明顯他們也很清楚,只要橫木立人在,聯軍便立於不敗之地,陽州永遠不會陷落,那麼還有什麼需要擔心的?

唐營中軍帳前,數十騎在草甸上看著陽州城的方向,事實上那些將領都在看寧缺,這場戰爭現在看來,關鍵就在於他與橫木之間的勝負。

沒有人相信寧缺能殺死橫木立人,雖然他是書院十三先生,在唐國軍民心中擁有難以想像的崇高地位,但那個人是橫木立人,是昊天的兒子。

人們只希望寧缺能夠戰勝、或者哪怕是拖住橫木立人,在唐軍鐵騎確定勝勢之前,不讓橫木影響到戰場上的具體走勢。

寧缺彷彿察覺不到人們的目光,靜靜看著陽州城,看著城外的田野,田野間的官道,道畔兩側的青青離樹——或許是橫木立人不想被影響觀景視線的緣故,西陵神殿處死的新教信徒和心向故唐的年輕人的屍首沒有被懸掛在這片田野間,只是因為戰爭和肅清,農夫哪有心情種田,於是田野盡廢。

陽州城前沒有青苗,只有野草和野花,現在是深春或是初夏,寧缺記不得了,看著輕煙里的繁花,感受著這片野性十足的繁華,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話。

「煙花三月下揚州。」他低聲念道。

宋謙等人被橫木立人傷得太重,再如何吃藥也無法這麼快便站起來,被留在青峽里養傷,今日跟著寧缺來到戰場上的書院弟子只有王持一人。

王持搖頭,說道:「繁花之期,已是五月。」

寧缺想起自己離開長安城的時候,似乎正在落雪,時間走得未免太快了些,不禁有些感慨,說道:「哪有精力去記這些事情。」

時間,本是最重要的事物,只是他北赴荒原,南來清河,要殺很多很難殺的人,要做很多很難下決定的事,那些,似乎真的比時間更重要。

「十一師兄,我先行一步。」寧缺對王持說道。

王持有些擔心地看著他,說道:「如果不成,別逞強。」

寧缺笑了笑,輕提韁繩,大黑馬緩緩提蹄,踩著肥沃的原野而行,一路野草折腰、野花碎裂,向著陽州城而去。

一騎至陽州城下,引來數十枝稀稀拉拉的羽箭。

大黑馬看著城牆上那些敵人,神情很是無謂,大概覺得很沒有意思,寧缺也沒有避,看著那些箭落在前方的田野上。

有人看著神駿的黑馬,看著馬背上那名穿著黑色院服的男子,終於想起了傳聞里的那些形容,頓時驚慌失措,大聲喊了起來。

「寧缺!」

「十三先生!」

「書院來了!」

認出寧缺,陽州城頭頓時一片騷動,到處都有人影晃動,沉重盾牌移動的聲音,險些要把人的耳朵震聾。那些神情傲然的紅衣神官,臉色瞬間變得極度蒼白,揮舞著手臂,尖聲喊著:「速速報與神座!」

白海昕數年前便亡於青峽之前,現在出任南晉主帥的將領,是他的妻弟董微,平日在部屬面前表現得極為沉穩自信的董微,此時早已躲到了三層盾牌的後方,看著城牆下寧缺肩上的那道鐵弓,身體難以抑止地顫抖著,聲音也顫抖得極為厲害:「十三先生稍待!神座大人馬上便來!」

整個人間都知道寧缺的強大與可怕,就像唐人擔憂橫木立人的強大一樣,寧缺的名字對唐國的敵人來說,也有某種恐怖的威懾力,現在幸虧那把鐵弓安安靜靜擱在他的肩上,不然董微和那些紅衣神官,根本喊都不敢喊出聲來。

即便能喊,也不是喊戰,而是說神座大人馬上就會來,您再等等——對於世間的人們來說,像寧缺和橫木這樣級別的絕世強者,和神仙沒有任何區別,既然今天註定會上演一場神仙打架,那麼他們這些做小鬼的何必自取滅亡?

……

……

寧缺抵達陽州城下的消息,在最短的時間內,傳到了城內橫木立人的耳朵里,他天真的臉上流露出真誠的笑容,有些欣慰說道:「終於還是來了。」

一名神官在輦畔低聲說著最新收到的軍情,將西陵神殿剛剛收到的金帳王庭潰滅的消息,以及寧缺在渭城一箭封萬騎的畫面,都說了出來,然後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誠懇而謙卑地請求神座大人切切不可輕敵。

橫木立人笑了起來,顯得很天真很殘忍很滿意,喃喃說道:「再強大又如何?他終究只是個凡人,而我卻是真正的神子。」

是的,他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西陵神子,隆慶根本沒有資格和自己相提並論,如果不是看在隆慶一直很沉默的份上,他早就要把這個尊號變成唯一的存在。

「寧缺,我會來城外會你。」

橫木立人看著北方緩聲說道,有些稚嫩的聲音凝結成束,激起輦前的萬重幔紗,破空而飛掠十餘里地,在城外的田野上空像春雷般炸響。

轟!

陽州城上很多士兵被這道雷聲震得險些昏厥,好不容易才勉強撐住身體沒有倒下,待他們醒過神來後,卻流露出歡欣鼓舞的神情。

神座大人隨意一句話,便有如斯天威,境界早已超越人間的範疇,城下的書院十三先生再如何厲害,又如何能是神座大人的對手?

寧缺微低著頭,看著田野上的野花,神情寧靜,大黑馬低著頭,嚼了朵野花,覺得味道不好,便吐了出來,就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那串春雷。

「來城外見我?」

他抬頭望向陽州城,說道:「我是此間的主人,我想怎麼見你便怎麼見你。」

沒有刻意用浩然氣加持,只是尋常說著,自然不會像橫木立人那句話般威動天地,但他知道,橫木立人應該能聽到。

說完這句話,他從懷裡取出一把丸子,塞進大黑馬的嘴裡。

大黑馬不敢違逆,苦著臉咔嚓咔嚓嚼了,用最快的速度吞進腹中,然後趕緊低頭,挑著還有露水的青草嚼了好些,才沒有被那味道熏壞。

那把丸子都是王持配的藥丸,效用很猛,味道卻著實不咋嘀。

寧缺也喂自己吃了一把,望著陽州城下黑壓壓的西陵神殿騎兵和南晉騎兵,伸手輕輕撫著大黑馬頸間的鬃毛,說道:「你出身鎮南軍,被我在書院外挑中,才離開軍部牧場,怎麼看你都應該算是匹戰馬。」

大黑馬馬首微點,表示贊同。

他說道:「我和你去過很多地方,戰過很多敵人,但事實上,我們從來沒有上過真正的戰場,我是騎兵出身,你是戰馬出身,難道不覺得遺憾?」

大黑馬很想說自己並不遺憾,卻不敢,而且感受著那些藥丸在身軀里逐漸散發的效用,它覺得自己的血液正在不斷地升溫,很想去狂野地衝刺一把。

這就是熱血的感覺?

它想起上次有這種感覺和衝動,還是很多年前在荒原左帳王庭競速大會上看到那匹騷而賤又美的大白母馬露出想被人騎的模樣的時候……

大黑馬的鼻息變得粗且急了起來,不停地噴著灼熱的氣息。

寧缺解下鐵弓,很隨意地拉弓至滿月,瞄向陽州城的方向。

城上城下有無數雙目光一直注視著他哪怕最微小的動作,至少有一半的目光大概一直落在他的肩上,落在那把黝黑的鐵弓上。

當他挽鐵弓,瞄準陽州城,頓時引發一陣騷動,無數聲恐慌的叫喊。

諸閥門主還有聯軍將領們對元十三箭的恐怖了解最深,警惕最深,盯得也最緊,所以他們的反應也最快,只聽得唰唰唰無數聲音,無數人極狼狽地齊齊抱頭蹲下,看著就像被疾風吹倒的野草,那草自然談不上勁。

那些在城門前的騎兵,明明只是被箭簇指著,卻覺得自己已經開始墜向死亡的深淵,有人拚命地鞭打著坐騎,有人則是失魂落魄忘記動作,任由坐騎拖著自己向旁邊避去,只是極短的時間內,城門前竟空出了一大片。

寧缺的箭與陽州的城門之間,空空蕩蕩,無一物可以遮蔽。

他鬆開弓弦,他用的並不是元十三箭,而是一枝普通羽箭。

嗖的一聲,羽箭落在陽城州新修不足兩年的城門上,那扇城門極厚,鋒利的箭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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