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章 天地之間有野馬

單于走出金帳,看著四周的畫面,微黑而英俊的容顏上露出滿意的微笑,滿意於部屬們的平靜,更滿意於用很多天很多年才營造出來的今天。

在他看來,嚴重缺少騎兵的鎮北軍,根本不可能是金帳騎兵的對手,前些天雙方之間的戰鬥進行得那般膠著,一方面是因為鎮北軍的戰鬥力確實出乎意料的堅韌,唐國的軍械以及修行者發揮了超出想像的威力,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金帳騎兵並沒有全力出擊,更多的是試探以及消耗。

步騎交戰,不理會誰有先天的優勢,只說心理上,必然是騎兵佔優,步卒想要抵擋騎兵的攻勢,必然要在體力和精神上付出更多代價。

前些天,金帳騎兵就是在消耗唐軍步卒的體力精神,更重要的是逐漸磨去對方的意志與勇氣,同時提升己方的士氣、堅定己方必勝的信心。

今天便是決戰日。

金帳騎兵將傾其所有攻擊,將不留後手攻擊,將不留活路攻擊,必要將數百年的屈辱還贈給唐人,必要將鎮北軍的主力完全擊潰。

這是很冒險的戰法,在單于看來,卻是必勝的戰法,通過前些天的試探,他非常確定唐人沒有隱藏什麼手段,那麼便堂堂正正地碾壓過去吧。

黎明漸漸來臨,東方天邊的魚肚白漸要佔據十分之一的天穹,熹微晨光落在草原上,落在單于的臉上,讓他臉頰的線條顯得更加堅硬強大。

他看著南方的原野,看著遠方影影綽綽的唐營,彷彿看到稍後,金帳的鐵騎黑壓壓如潮水般涌去,整片草原的地面都開始震動。然後就像前些天那樣,唐營處各種軍械齊發,投石器發出沉悶的聲音,營柵前的長矛那樣鋒利,壕坑裡的鐵刺那樣寒冷,中原修行者的劍光閃爍,陣意不停湧起,天地元氣將在天地之間劇烈地變化,然而那些……終將被他的鐵騎所淹沒。

勒布大將走了過來,看著這位草原歷史上最英明的單于、自己此生最崇敬的男人,聲音微顫說道:「今日之後,您就將是整個人間的君王。」

單于不再微笑,平靜如常,因為肯定,所以才能如此平靜。他的視線越過南方的唐營,望向更南方的某個位置,聽國師說,那裡就是長安。

那位溫和卻令人畏懼的皇帝六年前就死了,但他的女兒還活著,單于默默想著,等打下長安城,自己一定要殺了她,然後把陽具插進她的屍體里。

阿打也出現在金帳外,昨夜他沒有洗澡,身上的那些血污早已凝結,散發著淡淡的腥臭味,招惹著野草里的蚊蠅來襲。

貴人們看著這個曾經的少年奴隸,現在金帳最強大的勇士,眼睛裡滿是厭憎和懼怕的情緒,根本不願意站得離他太近。

阿打前些天在戰場上受了傷,為了記住這次受傷,他刻意沒有把身上的血洗掉,不是想記住那次的屈辱,而是想記住自己應該向對方學習。

那天他隱藏在沖陣的金帳騎兵中,突破了唐軍的壕溝矛柵,然後借著同伴的屍體藏匿,試圖在戰後暗殺鎮北軍前鋒主將華穎。

阿打一直想殺死華穎,最開始的時候,只是想報復寧缺在長安城發起的那些血腥殺俘行動,後來則是因為他一直沒能殺死華穎,很不甘心,那些不甘心就像毒蛇一樣讓他痛苦,讓他冒著這樣的危險進行了這一次暗殺。

他的暗殺失敗了,因為從一開始的時候,更準確地說,從他隱藏在沖陣騎兵隊伍里衝到唐營前的那刻開始,他的行蹤和目的便一直被一個人算得清清楚楚。

華穎始終沒有出現,來的是一道鐵鎚,然後是一道陣法。

阿打陡遇奇襲,頓時受傷,但他畢竟是現在金帳王庭的真正高手,最終還是成功地突破唐軍重圍,逃回了金帳,只是狼狽到了極點。

他不顧傷勢,在深夜裡拜訪國師,才得知那些人的身份。

看穿他計畫的是書院四先生范悅,揮動鐵鎚,壯猛無雙的勇士是書院六先生,而那個將陣法運用得彷彿有生命一般的女子,是書院的七先生。

這三名書院先生的修行境界是洞玄境巔峰,放在世間修行界里來看,當然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對於阿打這樣的真正強者來說,他完全可以一個打對方十個,最終他卻敗得這樣凄慘,這讓他很不理解。

經過整夜的思考,阿打沒有變得更加憤怒,被憤怒沖昏頭腦,反而變得冷靜了很多。這是他第一次與書院正面在戰場上交手,他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對書院的尊敬多了很多,毀滅書院的決心也堅定了很多。

所以此時看著晨光下的唐營,他的神情才會如此平靜,哪怕被那些貴人厭憎著畏懼著,他依然平靜,今日金帳必將獲勝,應該不需要自己出手。

同樣是堅信金帳必將勝利,所以單于和阿打很平靜,更多的草原男人則顯得很狂熱,他們看著南方的唐軍,眼睛裡流露出狼一般的寒光。

只要戰勝唐國,金帳王庭便將是整個人間的霸主,在新的世界裡,他們將站在中原最繁華富庶的城鎮,披上最光滑的絲綢,佔有最美貌的女人,喝上最烈的美酒、最清的溪水,吃上最軟的白面餑餑……

這些,都是長生天的恩賜,不接受,會被天譴的。

……

……

單于和阿打還有無數金帳騎兵看著南方的唐營。

在唐營里,華穎將軍和部屬們也在看著北方,在更遠處的臨時將軍府里,徐遲也在看著北方,看著晨光晨風裡的那群飢餓的惡狼。

人們感覺到了危險。

前面十餘天的戰爭已經極為慘烈,金帳騎兵不能說沒有出全力,只是鎮北軍的防守極為堅韌,所以才會打成均勢,但今天不一樣。

今天金帳明顯是要拚命了,那位單于和他的臣民們已經做好準備,將整個部族的命運都壓到稍後即將開始的這場戰鬥當中。

華穎的臉色鐵青一片。

有望遠鏡的幫助,他能夠看到金帳王庭那裡的所有動靜,他看到那些草原蠻子正在給馬餵食,喂水,喂鹽,甚至還能看到鍋里煮著的羊棒骨。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唐將,他很清楚草原騎兵的作戰習慣,最多還有一個多時辰,那些吃飽喝足的戰馬,便會帶著那群狼般的蠻人向自己撲來。

這是草原騎兵最正規的作戰法則,這也正是他臉色鐵青,無比憤怒的原因——單于和他的草原騎兵根本不憚於讓唐軍看到這些畫面,便等於說,他們將今日戰鬥開始的時間確定好了,並且通知給了唐軍。

這是何等樣的自信,對於唐軍來說,又是何等樣的羞辱!

如果是十年前,華穎早在觀察到第一個畫面的時候,便已經派出騎兵前去突襲,攻敵之不備,必然能夠取得份量足夠的戰果。

但現在不行,因為他沒有足夠數量的騎兵,更不可能像鎮北軍全盛時那樣,按照時間分批準備著隨時可以出擊的戰馬……

如果。

那句話,那個判斷,再次在華穎的腦海里浮現。

如果,現在大唐還能擁有一支真正的騎兵,還能擁有足夠數量的戰馬,單于還敢如此妄進嗎?不,今天等待金帳王庭的,必將是滅亡。

如果呵如果,如果真的能夠有如果,人世間又哪裡會出現那麼多的如果呢?從來就沒有如果,所以金帳王庭今天不會滅亡,單于和他的草原騎兵才敢如此囂張暴戾地突進,鎮北軍才會面臨如此的結局,他甚至已經看到了結局二字上面慘淡的顏色,嗅到了結局二字上面絕望的氣息。

和華穎將軍不同,普通的鎮北軍士兵依然神情堅毅冷靜,他們不知道那些秘密的軍情,不知道沙盤推演的結果,也不知道或者說懶得去理會這場戰爭勝負的成算,他們只知道戰鬥,並且像過去那些年一樣無懼。

看著四周默默準備戰鬥的唐軍,司徒依蘭眼帘微垂,掩去那抹黯淡,然後迅速抬起頭來,振奮精神,不想讓自己影響到哪怕最微小的士氣。

她忽然注意到,近處鍋灶旁的一名唐軍,此時所有的唐軍都已經快速吃完了早飯,開始蹬弩修箭磨刀,只有那名唐軍依然站在鍋旁,左手拿著大碗,右手拿著木勺,大口地吃著菜稀飯,吃到裡面的肉塊後,更是高興地咕嚕著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司徒依蘭走到鍋灶旁,看著那名唐軍說道。

那名唐軍士兵的年齡並不大,但從他捧著粥碗的手指間的老繭和眉宇間漫不在乎的神情便能看出,這是個身經百戰的老兵。

那名唐軍看著她,愣了愣,把粥碗放到灶沿,行了個軍禮,報告道:「前鋒營斥候四隊隊正王五,見過將軍。」

「王五?很乾凈利落的名字。」

司徒依蘭說道:「只是做事有些不夠利落,難道你沒有看到別人都已經回到營里開始備戰,你為什麼還沒有歸隊?」

王五表現得對她很尊敬,但那不意味著害怕,他用很誠懇也很搞笑的態度解釋道:「斥候暫時不用出戰,再說了,那些蠻子至少還要一個多時辰才會打過來,何必太著急,今天的粥里放了這麼多肉,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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