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貪

街旁不遠處一座寺廟裡,忽然響起鐘聲。

寧缺正在收傘。他在懸空寺里被那道鐘聲折磨得極痛苦,這時候又聽到鐘聲,不由嚇了一跳,一把抓住了桑桑的手。

桑桑看著他,目光里沒有什麼情緒。寧缺這才想起來已經離開了懸空寺,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手,學她的樣子背到身後。

朝陽城裡的鐘聲越來越響,竟是所有寺廟都在鳴鐘,寧缺聽得清楚,最響亮的鐘聲,來自城北方向,應該是白塔寺里那座古鐘。

行人們有的正在吃涼粉,有的正捧著蕉葉吃手抓飯,有的正在看猴戲,各種喜樂,聽著鐘聲,趕緊放下手上的事情,向最近處的寺廟走去。

有些人無法離開,直接跪在街道上,雙手合什祈禱不停。耍猴戲的漢子,也誠惶誠恐地跪到地上,還順手把頑皮的猴子按到地上磕頭。

還站著的人只有寧缺和桑桑,那些虔誠的佛宗信徒們,雖然沒有向二人投來敵意的目光,也不免有些疑惑不解。

鐘聲帶來的變化其實很可愛,很像寧缺在那個世界裡曾經見過的某種快閃活動,那隻被主人輕輕摁著的小猴子不停轉著眼珠,也很可愛,但因為在懸空寺下看到過那個悲慘的世界,寧缺忽然覺得有些噁心。

桑桑自然更厭憎這些畫面,輕拂衣袖。

輕拂之間,青袖上繁花盛放,街道上生起一陣狂風,吹倒了涼粉攤,吹跑了蕉葉上的飯粒,迷住了很多人的眼睛,耍猴戲的漢子去揉眼睛,又忘了抓繩,得到自由的小猴子蹭的一下跑了出來,也沒有跑遠,只在翻飛的蕉葉里尋找香辣的飯粒,吃得很是開心。

街旁寺廟的鐘,也被這陣風吹亂了,鐘聲的節奏變得亂糟糟的,風依然未停,向天穹而上,把朝陽城上空的雲都吹得亂作無數團。

桑桑有些滿意,背著雙手繼續向前走去。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卻沉默了起來。

當初在西陵神殿里,她什麼都不需要做,甚至未曾動念,只是情緒稍有不寧,眼眸里便有星辰生滅,便有無數雲自萬里外來,在桃山峰頂雷電交加。而離開西陵之後,尤其是進入荒原深處後,戰鬥或者動怒時,她卻開始拂動青袖……

如今的桑桑,神威之強大依然遠遠超出人類能夠想像的範疇,但相對於曾經真正無所不能的她來說,確實變得虛弱了很多。

寧缺有些不安,卻沒有辦法說些什麼,因為她之所以會逐漸虛弱,是因為夫子在她體內留下了人間之力,因為兩年前那趟漫長而歡愉、如今想來卻是那般兇險的旅程,更因為他帶著她在人間行走,不讓她回去。

街道上到處是被風拂起的煙塵,煙塵里滿是香料的味道,有些嗆人,不知是不是這裡的人們自幼習慣了的緣故,竟聽不到什麼咳嗽聲。

走在煙塵里,也是走在舊路上。

寧缺和桑桑在這座城裡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他曾經背著她在這裡逃亡,很多街巷都留下過他的足跡,也留下過很多被他殺死的民眾的血跡,只是近三年時間過去,那些血跡早就已經看不見了。

……

……

在懸空寺崖坪上進入棋盤,出來時便到了朝陽城,看似不可思議,實際上只有一種可能,就像那年在爛柯寺里一樣,懸空寺與朝陽城之間,也有條佛祖開闢的空間通道,這張棋盤便是開啟這條空間通道的鑰匙。

當年寧缺和桑桑從東南隅的爛柯寺,直接來到西荒深處的懸空寺外,今日則是從懸空寺,直接來到了朝陽城裡。

二人此時在朝陽城裡行走,看起來自然是為了尋找佛祖的蹤跡,但其實,無論桑桑還是寧缺都很清楚,佛祖不可能在這座城裡。

在人間,便不可能瞞過昊天的眼睛。

寧缺沒有說破這一點,桑桑也沒有說,二人看起來,是真的在尋找佛祖,而既然是尋找,那麼自然需要時間。

「先找個地方住下,再慢慢找。」他說道。

桑桑沒有說話,沉默便是她表示同意,如果她要反對,會直接開口說話,或者把寧缺千刀萬剮,以此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城北某處嘈雜的街區里,有棟很幽靜甚至顯得死寂的院子,正是二人以前住過的那個小院,數年時間過去,依然無人問津。

推開院門,小院還是那般安靜,當年寧缺蒙在窗上的黑布都還掛著,只是染上了很多灰塵,抹在柴房窗縫裡的膩子已經乾裂剝落。

桑桑看著破舊的小院,有帶著濕意的風從院後飄來,瞬間便把所有房屋裡的灰塵帶走,小院頓時變得十分乾淨。

她推開柴房的門,想了想,沒有進去,轉身走進卧室,躺到了床上,現在她不再是冥王之女,自然不需要躲著誰。

「晚上多做些青菜吃。」她說道。

寧缺應了聲,走到院里準備做飯的柴火,看著那株孤伶伶的小樹,卻又有些捨不得下手,當年樹枝上的黑鴉現在到哪兒去了?

院後的小溪自然還在,溪畔依然有樹,他用手掌砍下足夠的木枝,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在一棵樹上看見了一個很深的拳印。

當年他要照顧病重的桑桑,要時刻警惕佛道兩宗的追殺,時刻都在焦慮緊張的情緒里,在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他到溪邊想對著樹砸拳發泄一番,卻哪裡想到他的拳頭是那樣的硬,一拳就險些把那棵樹給砸斷了。

看著樹上的拳印,寧缺笑了起來,他很高興這棵樹沒有斷,也很高興自己的拳印也還留著,因為這些都是他最珍惜的回憶。

就像院子里的那棵樹,和曾經落在樹上的黑鴉一樣。

把木枝堆到院角,他推開卧室門走到床邊,看著熟睡中的桑桑問道:「你想吃些什麼菜?我對月輪國的出產不熟。」

桑桑睜開眼睛,眼神明亮而清澈,沒有一點醒後的倦意或恚意,寧缺一直都弄不明白,睡眠對她來說,究竟有什麼意思。

她想了想,說道:「我和你一起去買。」

二人去了菜市場,買了很多菜,然後去雜貨店買齊了生活需要的米油鹽醋鍋碗瓢盆,還割了一斤五花肉,回家做了頓很豐盛的晚餐。

提菜自然是寧缺的事,做菜也是他的事,洗碗更是他的事,在這些過程中,桑桑只是背著手跟在他身邊,有時候看看他,有時候看看天。

寧缺蹲在盆前洗著碗,覺得這工作要比自己當年殺馬賊還要辛苦,沒一會便覺腰酸背痛,看著門口桑桑背著雙手的模樣,不由惱火起來。

「我現在打不過你,多做些家務事也就算了,你不幫忙也就算了,昊天嘛,當然尊貴,哪裡能沾蔥姜水,就算你在旁邊看熱鬧也罷了,但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情,可不可以不要背著手?」

他抱怨道:「你這就像領導在檢查工作,很傷工作熱情的!」

桑桑沒有理他,走進屋裡,背著手看了看,說道:「要喝茶。」

上帝說要有光,於是世間便有了光。

桑桑就是這個世界的上帝,她說要喝茶,自然就要有茶——明明她可以變出無數種好茶來,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偏要寧缺去買。

寧缺確實有些累,但也有些高興,因為他知道,桑桑這樣的表現,證明她與人間的聯繫越來越深,她越來越像人類。

當天夜裡,他敲開了朝陽城最大那間茶莊的門,用二兩銀子買了七十四種各國最出名的茶葉,同時還打包了好些套名貴的茶具。

喝了三天茶,桑桑忽然又說道:「要下棋。」

於是寧缺屁顛屁顛地到處去搜刮最好的棋具,只是這一次要滿足桑桑的要求比較麻煩,因為下棋這種事情總是需要對手的。

「你水平太差。」桑桑看著滿棋盤的白子,對他說道。

身為男人,最恨的事情,就是下棋打牌的時候輸給自己的女人,寧缺這時候心情本來就極度不爽,聽著這話更是惱火至極。

「我們這些卑微的人類,哪裡是偉大昊天的對手。」

這是桑桑對人類最常用的評價,從他嘴裡說出來,則很是幽怨。

桑桑神情不變,說道:「人類確實卑微,但有些人相對要好些,陳皮皮在這些方面就要比你強很多。」

身為男人,真正最恨的事情,就是被自己的女人評價為不如別的男人,哪怕那個男人是與你生死與共的好兄弟。

寧缺大怒說道:「我可沒辦法把他從臨康城裡弄過來。」

桑桑說道:「那你就要想別的辦法。」

第二天,朝陽城裡最著名的三名棋手被寧缺請到了小院里。

或者說綁架比較合適。

除了喝茶下棋聽戲,寧缺和桑桑有時候也會去朝陽城裡逛逛,去看看白塔,去湖邊走走,她還是習慣性地背著雙手。

幾十天的時間就這樣平靜地度過了。

他們好像在朝陽城裡尋找什麼,但事實上什麼都沒有找,不問去哪裡,不問怎麼辦,只問明天吃什麼,默契地沉默著。

某天夜裡,寧缺剝了個山竹,把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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