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神來之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晨鐘驚心,有佛光再至

寧缺問道:「若斬不死怎麼辦?」

君陌說道:「那便是我死。」

他說得雲淡風輕,寧缺卻聽得驚心動魄,沉默不語很長時間後再次開口說道:「師兄,佛祖真的可能還活著。」

君陌斷然不信,肅容教訓道:「糊塗,佛祖早已涅槃,若他還在人間,老師怎會不知,昊天她又怎會不知?」

寧缺嘆息說道:「她確實不知佛祖生死,不然為何要來懸空寺探看?」

君陌沉默片刻,說道:「那便先找到再說。」

二人回到湖畔的小帳篷里,桑桑正在睡覺。

原來昊天竟是覺得困了。聽到腳步聲,她睜開眼睛望著寧缺說道:「我饒他一命,就算斬了這道塵緣。」

君陌說道:「青峽之前,我便說過,我之命何須天來饒?」

寧缺語重心長說道:「塵緣不是你想斬,想斬便能斬,講些道理好嗎?」

桑桑坐起身來,看著君陌說道:「若講道理,我極不明白,佛陀若要設局殺我,應是書院最想看的事情,你為何站在我這一方。」

她是昊天,自能從君陌的神情里知道他的傾向,至於她之所以不提寧缺的立場,那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寧缺的跟隨。

君陌平靜說道:「不恥。」

不恥便是不恥與其同伍。

寧缺的回答更直接些,說道:「書院丟不起那人。」

……

……

離開崖壁前的湖泊草甸,寧缺和桑桑在地底的原野間四處行走,想要尋找到佛祖還活著的痕迹或是已經死去的痕迹。

有時候在湖畔烤魚的時候,他會想二師兄現在在做什麼,是在拿著鐵劍不停地斬殺貴族和僧兵,還是在和那些活佛不講道理地講道理。

在今後甚至可能是數十年的漫漫時光里,想來君陌都會握著鐵劍,在這個悲慘的世界裡不停搏殺,已經沉寂了無數年的佛土,必將掀起無數驚濤駭浪,奴役著數百萬農奴的懸空寺,大概會因為恐懼而開始顫慄吧?

想著那些畫面,便是冷血如他也覺得有些情緒激蕩,恨不得與師兄攜手並肩,只是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即便做完了佛祖這筆買賣,再做完昊天這筆買賣,他還要回到長安去做人間的那筆大買賣。

尋找佛祖的旅程繼續,寧缺和桑桑走遍了天坑底廣闊的原野,卻依然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兩人變得越來越沉默。

未知令人不安,對原本無所不知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踏遍原野,再度歸來,再登山峰,桑桑在林崖間的無數座寺廟來回,在那些靜穆莊嚴的佛像前沉思,站在崖畔對著天空沉默發獃。

在西峰,戒律院本堂,他們站在參天古樹間,聽板子重重落在僧人身上的聲音,在東峰,他們站在崖石陰影里,看武僧不停跺著地面。

在峰頂的大雄寶殿里,他們看到禪定的七念,在殿後的草屋中,看到一名正在熬粥的瘦削老僧,然後看到一座古鐘。

峰間的懸空寺顯得那樣肅靜而寧和,與峰下的世界截然不同,看著這些畫面,寧缺很是不解,佛宗號稱慈悲為懷,他們峰間靜修,黎民在峰下受苦,坐在峰上想著峰下,怎能靜心,又如何能夠禪定?

在峰頂下方那道崖坪的黃廟裡,寧缺看到了一位熟人,正是離開長安回懸空寺重新問佛的黃楊大師,其時桑桑正在別處,黃楊便只看見了他。

黃楊大師有些吃驚,寧缺簡單地把這段日子的經歷講了遍,大師才知道世間已經發生了這麼多事,說道:「你還是早些離去為是。」

寧缺微微皺眉,問道:「懸空寺有事?」

黃楊大師搖頭說道:「我不知有何事,所以應該有事。」

黃楊大師是大唐御弟,在俗世里的身份極為尊貴,這讓他在懸空寺自然也備受禮遇,然而這些天來寺中供奉依舊,卻沒有僧人前來看望自己,給人一種感覺,懸空寺彷彿在刻意地隔離他,這讓他覺得有些警惕。

在看到寧缺的那一刻,大師便知道事從何來。

在荒原上,桑桑把講經首座踩進堅實的大地,但首座並未死亡,懸空寺知道她和寧缺到來的消息,也並不如何出乎意料。

寧缺並不擔心,正所謂昊天在懷,誰是敵手。

黃楊大師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卻有些不一樣的想法,解下腕間的那串念珠,遞到他的手裡,神情凝重說道:「我佛慈悲,亦有雷霆動時。」

在懸空寺里聽著我佛慈悲四字,寧缺下意識里便有些不舒服,走到寺前石階上,指著峰下被雲霧遮掩的世界,說道:「那裡可有慈悲?」

黃楊大師知道他在峰下的世界裡行走了很長時間,說道:「無數年前,佛祖以極大願力開闢佛國,於峰間起無數黃廟,又集無數罪孽深重之徒於此耕作放牧,以此供養僧眾,得佛法熏陶,望能洗去他們身上的罪孽。」

寧缺說道:「都是放屁。且不說當年被佛祖擄來此地的凡人是不是真的罪孽深重,即便是也自有法度處置,他只是個修行者,有何資格定罪?即便那些人真是罪孽深重,甚至是十代惡人,這些人的後代又有何罪孽?憑什麼要世世代代生活在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

黃楊大師心有佛祖,自不能同意他的指責,但也清楚此事辯無可辯,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此生最苦,來世或許最樂。」

寧缺在石階上轉身,看著殿內的佛像,說道:「來世再多歡愉,又怎抵得過無數代苦難?你們拜的這佛,實在是噁心之極。」

黃楊大師說道:「或許是錯的,但佛祖定下的規矩,誰敢違抗?」

寧缺說道:「修佛要的便是靜心,僧人們坐在峰間,享受著那些奴隸的供養,難道你們真的能靜心?真的能入禪定?」

黃楊大師說道:「絕大多數寺中僧人,終其一生都未曾到過峰下。」

寧缺說道:「但他們不是傻子,很清楚峰下的世界如何,而且懸空寺也要入世,那些去往人間的僧兵,或像你和七念一樣的強者,要出天坑,便必須經過原野,你們的眼中,怎麼能沒有那些可憐的人?」

黃楊大師說道:「你說得有理。懸空寺傳承無數年,自然會有真正慈悲的高僧大德,哪怕違反佛祖的戒律,他們也想做出改變,然而他們都沒有做成,最令那些高僧大德感到茫然的是,當他們試圖做出改變的時候,峰下的那些人竟會變得無所適從,苦難竟彷彿已經成為他們生活的依賴。」

寧缺說道:「信仰便是癮,要戒除,最開始的時候自然難免痛苦,然而怎能因為一時的痛苦,就這樣放手不管?」

黃楊大師說道:「可如果佛國都開始崩塌,又能怎麼管?」

寧缺說道:「這等鬼地方,塌便塌了,何必去管。」

黃楊大師無奈搖頭,心想你身為方外之人,這般想自然無錯,然而寺中僧人身為佛祖弟子,又怎能眼看著佛國毀滅?

寧缺又道:「若那些高僧真有慈悲心,又如何能忍?」

黃楊大師說道:「不能忍,又無法管,便只能離去。」

寧缺說道:「所以你當年便離開了懸空寺,回到了長安。」

黃楊大師說道:「不錯,像我這樣離開懸空寺的僧人還有很多。歧山大師少年時便通讀所有佛經,悟所有佛法,被懸空寺當時的首座視為不二傳人,然而大師不忍見峰下黎民苦楚,最終破山門而出,去了爛柯寺。」

寧缺看著殿里這尊金身佛像,想著瓦山洞廬里久勞成疾的歧山大師,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不忍之心,才是佛心。」

……

……

寧缺回到那道偏僻的崖坪,撥開青藤,來到蓮生舊居前的樹下。

他不知道這是棵什麼樹,只記得前些天來時,整棵樹只結了一朵白花,被風吹到他的肩頭,現在正插在桑桑的髮鬢間。

只過了數日,這棵樹上便結滿了小白花,在並不繁密的青葉間吐蕊展瓣,散發著極為清怡的花香,混入清風漸行漸遠。

桑桑走到他身旁,就像她前些天說的那樣,無論寧缺在哪裡,她都能很輕易地找到他,絕對不會讓他走丟。

山崖間的清風拂過,青葉和小白花微微顫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青葉漸厚,小白花漸漸枯萎,畫面顯得極為神奇。

只有桑桑鬢間的那朵小白花依然嬌嫩欲滴,新鮮如初。

青葉漸厚,白花漸萎,並不意味著凄涼,也可能是豐收,因為只有花落時才會結出果實,沒有過多長時間,樹間便結滿了青梨。

寧缺這才知道,崖畔這棵樹竟然是梨樹。

他伸手在枝頭摘下一顆青梨,發現這梨比世間常見的梨要小很多,梨表的青色極淡,嫩滑如玉,看著就感覺極為香甜多汁。

寧缺見過這種青梨,桑桑也見過,那是數年前在瓦山佛像後的洞廬里,歧山大師拿出一顆青梨請桑桑吃,然後桑桑分了他一半。

這青梨確實很好吃。

寧缺看著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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