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一夜觀劍遂畫之

山風灌入草廬,拂得幔紗亂晃,霧氣從夫子手中握著的茶杯里冒出,然後瞬間消散,想來杯中的熱茶也會涼得更快一些。

寧缺不是陳皮皮,臉沒有被風吹出皺紋,但被夫子一通惱怒訓斥,也不免顯得有些愁苦,說道:「就是想請您看看,到底是好處多還是壞處多。」

夫子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下,搖頭說道:「我年紀這般大了,哪有精神去想這些小事情,你自己覺得劃不划算?」

寧缺認真說道:「從她提出這個要求後,我便一直在想這件事情,浩然劍確實是我們書院名頭最響亮的劍道本事,但如果沒有小師叔的浩然氣,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完全不能外傳的功法。」

夫子不置可否,說道:「繼續。」

寧缺回憶著當初與葉紅魚在庭院別居里碎梅一戰的畫面,想著她當時指間拈著的那片紙劍,有些猶豫說道:「她拿的那把紙劍,雖然我看不懂,但確實很有意思,我甚至懷疑那很有可能是南晉……」

夫子蹙眉看著他,不悅說道:「簡單點。」

寧缺老實說道:「我覺得划算。」

夫子很隨便地說道:「既然如此,還猶豫什麼,那就換。」

書院絕學浩然劍便被這樣送了出去,夫子的神情是那樣的無所謂,感覺就像是送出去了一棵已經蔫黃的大白菜。

寧缺有些無法適應場間的氣氛,他猶豫片刻後,看著案後的夫子試探著問道:「老師,您就沒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夫子拿著書卷,準備繼續先前的事情,隨意說道:「有什麼好問的?」

寧缺帶著希冀的神情問道:「如果我死了怎麼辦?」

夫子根本沒有抬頭,看著手中的書卷,等著新墨的融化,說道:「誰都會死,如果你死了,不用你提醒,我自會節哀。」

最美好的希望就此化為泡影,寧缺那顆被屍水浸泡得百毒不侵的強大的心臟,在聽著老師如此不負責任,甚至冷淡寡情的話後,終於啪的一聲裂成了兩瓣,一瓣留給桑桑,一瓣化為幻想中的烈火燒了夫子的鬍鬚。

……

……

寧缺先去了二師兄的小院,在瀑布聲里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然後他去了那片藏著萬卷書冊的崖洞,最後他穿過雲門陣走上舊書樓二層,在書架上抽出與浩然劍相關的幾本劍訣功法,走到東窗畔請三師姐做登記。

取書的整個過程都很順利,順利得有些詭異。

夫子給了個極不負責的口諭,二師兄、讀書人以及三師姐極為不負責任地根本不要任何信物,便把他想要的東西給了他,以至於當他捧著那厚厚的好幾本書籍坐上馬車時,依然有些沒有醒過神來。

他心想按照今天的經歷,豈不是自己可以隨時隨地從書院里偷出那些珍貴的修行書籍?如此說來自己這輩子倒是可以不愁衣食了。

回到雁鳴湖畔的宅院里,寧缺直接去了後院,把懷中厚厚幾本書籍,全部扔到了書桌上,說道:「你要的東西。」

葉紅魚從桌上拿起一本書,微微蹙眉,便是她也沒有想到,書院居然真的如此渾不在意地任由寧缺把這樣珍貴的修行書籍拿了出來,她甚至有些懷疑這些書籍的真假,然而掀開封頁一看,她便知道確實是真的。

寧缺發現她手中拿的那本是《浩然劍初探》,正是自己當初吐血入舊書樓觀書時的那本,不由有些感慨。片刻後,他從這種情緒里擺脫出來,看著神思已然開始沉浸在書籍中的葉紅魚,提醒道:「我的呢?」

葉紅魚抬手緩緩解開道袍領間的布扣。

寧缺盯著她手指的移動,便是他自己此時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期待那柄似乎蘊藏著無數玄機的紙劍,還是期待道袍下的白晳曼妙風光。

葉紅魚取出那張藏在褻衣深處的薄薄紙劍,卻沒有遞過去,而是盯著寧缺的眼睛說道:「有兩個要求。」

寧缺說道:「你說。」

葉紅魚說道:「這柄紙劍你只能看一夜。」

寧缺搖頭說道:「不可能,除非這些修行浩然劍的書你也只看一夜。」

葉紅魚微微一笑,準備說些什麼。

寧缺忽然想到,身前的少女道士乃是修行界里的天才,說不定真有像桑桑那般過目不忘的恐怖本領,趕緊伸手阻止她接話,說道:「把時間限制得這麼死不合適,我同意你看多幾夜,那我也多看幾夜。」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然後笑了起來,搖頭說道:「算你反應得快。」

寧缺說道:「我不是一個肯吃虧的人。」

葉紅魚說道:「三夜。」

寧缺思忖片刻後說道:「成交。」

然後他好奇問道:「第二個條件是什麼?」

葉紅魚看著指間那片紙劍,說道:「你不準聞上面的味道。」

這片紙劍一直藏在她的胸前,不知染了多少香汗脂意體息,若是一般女子只怕要羞得要命,葉紅魚雖然不至於如此,卻也不想讓寧缺做出那些噁心的事。

寧缺看著她很認真地說道:「我像是這麼變態的人嗎?」

葉紅魚微笑說道:「桑桑師妹自幼跟著你一起長大,還未成人你便把她變成了房裡人,怎麼看這都是很變態的行為。」

……

……

夏夜的庭院,偶爾聽蟬聲,蛙鳴不斷。

寧缺借著油燈的光線,靜靜看著指間那柄紙劍。

桑桑先前陪著他對著這把小紙劍發獃,這時候終是撐不過困意去睡了。

寧缺感受著指間傳來的紙張觸感,下意識里輕輕摩挲了起來。

這個動作看上去有些猥褻,實際上他沒有絲毫猥褻的念頭,也沒有去思及這片薄紙曾經在道痴胸前的軟肉間輕輕摩蹭過。

他只是想通過這個動作來緩解心頭的緊張。

這片紙劍很薄,紙質普通尋常,只有人的兩根手指般大小,紙劍邊緣是濃淡粗細不勻的墨線,墨線之外是些毛糙的紙邊。

最開始的時候,這應該是畫在紙上的一把小劍,然後被人撕開,從紙劍邊緣的那些墨線中可以得出一個結論,畫劍之人不擅用筆,丹青境界極低,但那個人的修行境界很高,高到那些墨線彷彿是真的劍鋒!

微黃的燈光,把他指間這片薄紙照耀得愈發暗黃。

寧缺盯著紙劍,神情變得越來越嚴肅,越來越緊張。

入夜後的湖畔庭院,並不像白晝那般悶熱,然而他的臉上卻有汗水開始滲出,漸成黃豆大小,緩緩自頰畔淌下。

汗水越來越多,從他後背股間不斷湧出,漸漸打濕身上的薄衫,打濕身下的褲子,浸透布料,然後順著椅腿向地面流淌。

他此時的身體,彷彿就像是一團吸飽了水的棉絮,被紙劍上那道凜冽強大磅礴的無形劍意一逼,開始不停地淌水。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的念力已經衝破紙劍邊緣令識海劇痛的鋒利無形邊界,進入到紙劍的內部,從而感受到了那道劍意的真相。

前些日子在別居里的那場戰鬥中,當葉紅魚自懷中取出這把小紙劍時,他曾經感受到紙上附著的那道如大江大河自天上來的恐怖劍意。

此時的小紙劍在他的指間安靜雌伏,所以他可以更細膩更真切地去感悟這道劍意,靜思半夜他終於明白,原來這道劍意並不是模擬的大江大河於九霄雲上倒懸而下的威勢,而是形容的大江大河本身。

這個事實證明了寧缺心中的某個猜想。

他覺得指間這片輕飄飄的紙劍,驟然間變得無比沉重。

他感受到滔滔黃濁巨浪,不停沖洗著自己的身體,擊打著自己的識海,似乎隨時可能衝破識海邊緣的堤岸,蔓延至荒野之間。

劍意中的他如墮大河深處,感覺到無處不在的強大壓力,夏夜卧室中的,則像是真正溺水的人,臉色蒼白,呼吸急促,身上的汗像瀑布般湧出。

……

……

清晨時分,寧缺從冥想狀態中蘇醒過來。

他所坐的圈椅上全部是水。

圈椅下的青磚地面也已經被打濕了一大片。

他手指間拈著的那張紙劍,也已經被汗水打濕,變得有些隱隱透明,但紙上畫著的那道劍卻依然是那般的清晰,似乎那些墨線里擁有某種神奇的力量,可以不被世間的物質影響。

桑桑在旁邊滿臉擔憂看著他。

寧缺看著她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說道:「沒事。」

他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大跳,聲音竟是那般的沙啞乾澀,聽上去就像是在沙漠里斷水十幾天後的感覺。

他馬上明白過來,這是缺水太嚴重的結果,說道:「熬一鍋稀飯,再把書房裡藏著的那根黃精拿過來,我要好生補一補。」

「那根黃精已經熬進粥里了,我見你流了太多汗,所以加了重鹽。」

桑桑從旁邊的小几上端過一碗一直用井水渥著的雜粥,看著他小心翼翼說道:「還有沒有力氣,要不要我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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