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凜冬之湖 第五十六章 雪崖之上怨憎會

哪怕是那些虔誠的昊天信徒圍著神殿桃山打轉磕頭,也總還有個方向,然而這個故事裡沒有藏寶圖,沒有夾在血布里的地圖,只有把重任扔到寧缺肩上就不管的帝國朝廷,以及完全不負責任的二師兄。

於是寧缺的荒原之行在最後變成了一段糾結而惘然的旅程。在他看來,如果說這趟旅程是修行,那麼此時正在長安城皇宮暖舍里圍著爐火取暖的那些傢伙們都是些老不修,實在是令人憤怒而不知如何言語。

不知如何言語也不知如何行走,進入天棄山北麓最開始的數日里,寧缺和莫山山沉默而枯燥地行走,他完美地發揮自己尋蹤覓跡的獵人本事,卻依然抵不過一夜北風緊,雪花大如席所帶來的困難。

行至一處寒風尤盛的山埡,寧缺裝作沒有看見少女符師蹙起的墨眉,強行又塞給她一張暖符,正準備繼續向前時,忽然停下了腳步,向上方望去。

莫山山看著他的神情,心想大概又是看見了什麼雪山毛足羊,忍不住又想射下來當晚飯吃,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頭,只是感受著腹間傳來的暖意,沒有說什麼。

寧缺沒有取弓搭箭狩獵,而是緩緩皺起眉頭,就這樣在雪地里坐了下來,閉上眼睛將識海里的念力渡出體外,開始靜坐感知周遭天地里的氣息。

寒風卷雪而來,不多時便在他的衣上積著薄薄的一層,莫山山看他模樣,有些擔心又有些疑惑,想要伸手替他將雪撣掉,最終卻沒有動作。

就在先前那一刻,寧缺感覺到天棄山深處傳來了一道他很熟悉的氣息,以他如今的境界,按道理來講根本沒有可能感知到如此遙遠距離之外的事物,然而那抹氣息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識海之中,這說明不是他感知到了那道氣息,而是天棄山脈深處那道氣息無視萬里雪飄,主動找到了他。

這個分析讓他震驚無語,心想這得是何等樣境界實力的大修行者,才能隔著如此遙遠距離,準確地讓自己感知到他的存在?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無距?難道這片茫茫大山裡真有越過五境的類似聖人般的存在?

為了確定自己的感知沒有出現偏差,他毫不猶豫地坐了下來,開始閉目靜思。隨著精神力的集中,識海內念力的緩釋,那道自遠方而來的氣息愈發清晰清楚,如風中雪花一般越千重山而來,輕輕揚揚落在他的身上,覆在他的衣上,緩慢而無可阻擋地順著他臉頰上的肌膚口鼻滲了進去。

一道恐怖到難以想像的強者氣息,自遠方而來,瞬間佔據你的識海,面對這種情況,哪怕是像道痴那樣的人物,只怕腦海中生出的第一個念頭也是遠遠避開。

寧缺沒有逃跑,反而坐下靜靜感知,因為如先前所言,這股恐怖強大的氣息,讓他感覺很熟悉,甚至可以說是親近,然而問題在於,無論他怎樣回憶,也想不起來這兩年里何時遇見過擁有這樣氣息的大修行者。

那股氣息強大並不霸道,雖不霸道但卻格外驕傲,就像是一棵在雪峰頂端倔犟生存的雪松,覆著千年積雪卻不肯稍彎腰身,俯瞰峰下眾生,不屑看天一眼。

寧缺閉著眼睛,靜靜感受著這股氣息里的味道,忽然間明光一掠,識海之中驟然多出了很多畫面,那是書院前方清美平靜的草甸,那是舊書樓里無數冊不屑於被世人看懂的書籍,那是後山裡驕傲餵魚的大白鵝,那是二師兄頭頂的古冠,那是十一師兄痴痴看著的花朵,那是書院山下那片如劍般直指蒼穹的樹林。

他緩緩睜開眼睛,望向遙遠山脈深處,感受著那股氣息里蘊藏著的平靜執著,不知為何心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因為……那股熟悉的氣息殘留著主人的驕傲與執念,卻沒有任何信息,它找到自己只是因為它也覺得自己身上有很熟悉的味道,它不想繼續在這座山裡呆下去,它想回到它最熟悉的地方。

想要回家,想要回書院。

……

……

寧缺醒過來時,風雪已停,身上已經積了極厚的一層雪。

他沉默看著那邊看了很長時間,明白了一些事情,也堅定了一些事情,忽然開口問道:「你感受到那股氣息沒有?」

厚厚的雪花順著衣衫簌簌而落。

莫山山一直沉默地守護在他身旁,不知道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聽到他的問題,墨眉緩緩蹙起,搖頭說道:「我什麼都沒有感知到。」

寧缺站起身來,拍掉衣上殘雪,背起沉重的行囊,說道:「我們走吧。」

莫山山問道:「去哪裡?」

寧缺指著那道強大驕傲氣息生起的遙遠大山深處,說道:「去那裡。」

莫山山說道:「我們沒有地圖。」

寧缺搖頭說道:「長安城裡的人們讓我過來,是因為他們知道我不需要地圖。」

……

……

雪道難,再難也難不過登天,心意堅定的寧缺帶著心意向來堅定的書痴少女,向著那個方向堅定地行走,沒有花太多時間,便來到了一片陡峭的山崖之前。

用了小半天的時間,攀越過那道陡峭的山崖,二人站在那道雪崖之上,一陣風迎面而來,溫潤滑涼不似寒冬凜冽雪風,而像是一片春天。

雪崖很長,二人順著向前行走,過不多時便發現了那道春風的來源——在雪崖盡頭下方是一片大而幽深的山谷,不知是因為地熱還是有溫泉的緣故,這片山谷並不大,裡面卻生著一片青青的闊葉樹林,一眼望去儘是綠色,和雪崖那頭白黑二色的冰冷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莫山山被映入眼帘的綠意怔住了,沉默很長時間後,她下意識回頭看了寧缺一眼,因為這是他指的方向,她想不明白為什麼寧缺能夠知道天棄山脈深處,會有這樣一處山谷,明明最開始的時候,他因為沒有地圖的緣故還那般煩惱。

寧缺的表情並不比她平靜太多,他怔怔望著青色的山谷,望著山谷深處那道若隱若現的泉水,感受著那道熟悉的氣息越來越凝練真切,難以自抑地緊張起來。

因為那道氣息的緣故,這些天他一直有些沉默,此時終於確認自己沒有弄錯,驟然的急劇緊張之後,變成了從身到心的絕對放鬆。

站在雪崖之上,他忽然對著青青山谷大聲喊道:「張無忌,你在哪裡?」

聲音在山谷中回蕩了很長時間,才漸漸消失不見。

莫山山面無表情看著他,大概是在想這個傢伙又在發什麼瘋。

寧缺平靜下喜悅的心情,看著她輕聲說道:「我想,我們找到魔宗的山門了。」

莫山山神情微凜,蹙眉說道:「就這麼簡單?」

寧缺沉默看著雪崖下方的山谷,搖了搖頭,說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看似很困難的事情,只要你能把其中的聯繫想明白,就會變得很簡單。」

莫山山很簡潔直接地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寧缺看著她問道:「你知道當年找到魔宗山門,然後單劍把魔宗山門斬成廢墟的前輩是誰?」

莫山山繼續搖頭:「老師沒有告訴我,似乎他不願意說。」

寧缺說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只大概能猜到他是誰,但我能確認他和我有關係,因為這種關係,我找到魔宗山門,就變得非常簡單。」

聽到他的這句話,莫山山的眼眸漸漸亮了起來,大概也猜到他說的那位前輩是誰了,只是既然他沒有說破,她也便沒有繼續說下去。

「隆慶皇子應該也在山裡。」她提醒道。

寧缺搖頭說道:「如果神殿知道魔宗山門的位置,為什麼荒人南下之前他們沒有過來,而且根據我的估算,這片山谷里應該沒有留下什麼好東西,神殿讓隆慶皇子他們來荒原,只怕是和書院存著相同的心思,讓我們修行一場罷了。」

莫山山眼睫微眨,靜靜說道:「有時候修行,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

寧缺沒有誤會,聽懂了她這句話的意思,沉默片刻後說道:「如果隆慶非要戰勝我才能完滿自己的道心,你以為我會給他這種機會?」

莫山山搖頭說道:「修行之事,有很多時候都是迫不得已。」

寧缺很認真地說道:「大家都是正道中人嘛,哪裡至於一見面就喊打喊殺?再說了天棄山這麼大,哪裡這麼容易遇到?」

話音剛落,雪崖那頭忽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那個人的聲音里蘊藏著很複雜的情緒,有些驚訝有些驚喜有些惘然有些堅定,最終匯成平靜。

「我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就遇到你。」

寧缺和莫山山回頭望去,只見隔著數百丈遠的雪崖那頭坐著一個人。

因為雪崖兩邊截然不同的溫度,那個人右半邊身體上覆著厚厚的積雪,左半邊身體上的黑衣卻是片雪皆無,看上去他就像坐在兩個世界的分界線上,一半風雪一半春意,一半黑暗一半光明,看上去極為古怪。

隨著聲音,那個人身上覆著厚厚的積雪緩慢地分解滑落,那張完美的臉頰,因為風霜的侵襲顯得有些滄桑憔悴,往日潔凈無塵的黑色道袍上也滿是污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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