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五十六章 山頂的青樹,壓爛的糕點,一切都是幻覺……

他背著桑桑奔行於獵寨之間,與野獸和獵人們鬥智斗勇鬥狠,他聞到了燕境屠村之後的惡臭,看到小卓子跟著那個修行者飄然離去,他帶著桑桑去往渭城,從軍殺敵入了軍籍。

他看到了那片美麗而寧靜的梳碧湖,他和戰友們吶喊前沖,看著那些平日里凶戾無比的馬賊像兔子般四處亂奔,那些馬賊搶劫得來的金銀細軟變成了邊軍的戰利品,被推回到渭城。

那年冬天渭城殺豬,他很早就跑到豬圈,聽著豬絕望的嚎叫,看著豬脖子上湧出來的鮮血,興緻勃勃地在前輩指點下拿著竹管對豬皮下面吹氣,忙活了整整一宵。

看著被端進開水鍋里翻滾準備刮毛的大白豬,寧缺蹲在地上抬頭看著身邊的桑桑,問道:「像不像當年殺死爺爺的樣子?」

桑桑說道:「殺豬是先殺死才用開水燙,殺爺爺的時候,我們是先燙了他再殺的。」

寧缺想了想,覺得這種區別確實很大。

在殺死老獵戶離開獵屋之前,在桑桑的要求下,他放走了那兩隻小羊。

……

……

寧缺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霧中,站在自己的過往歲月里。

漫漫山道上,每一級石階便是曾經度過的一天,他登山至此時,等於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又過了一遍,這不是虛無的夢境,是無比真實的重現,而他的生命中歡樂總是極少的,充斥著太多的鮮血腐屍和死亡,而前十七年的所有悲歡全部集中在一夜之間,會是怎樣的感覺?

那種沉重的精神衝擊使人迷失,讓他在抬步之間經常忘了自己是在登山,表情變得愈來愈痛苦,不知看著何處的眼眸盯著近在眼前的遠處,在石階上行走得越來越緩慢。

他停下腳步,眼瞳漸漸回覆正常,看著夜霧深處說道:「我殺給你們看。」

說完這句話,他繼續抬步,走上上一級石階,右手緩緩伸至空中,伸至細稠如紗的白色夜霧之中,憑空握住一把細長的刀柄,然後於虛無間抽出那把熟悉的長刀,斬向身前的虛無。

刀鋒之前無數馬賊身首異處,梳碧湖被再次染紅,無數蠻族探子被斬落馬下,秋草上染著紅色的糖霜,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被劈成血肉模糊的兩半,然後消失不見。

夜霧之中,他在山道上一路殺將過去,從岷山殺到草原再殺回長安城,他殺死肥胖的御史,殺死臨湖小築里的劍師,殺死鐵匠鋪子里的蒼老偏將。

所有攔在他面前的物體,都被他一刀斬斷,無論是那些帶給他慘痛回憶的仇人,還是曾經並肩作戰生死與共卻想臨陣脫逃的同袍,還是那匹帶著他深入草原八百里救過他性命的戰馬。

春風亭落著雨,他沉默揮刀殺著。

臨四十七巷落著雨,他看到黑臉小子箕坐在灰牆之前。

寧缺終於覺得有些累了,有些疲倦了,手裡握著的長刀緩緩放下,看著山道盡頭的夜霧深處,喃喃說道:「人活著都不容易,活一輩子就已經夠痛苦了,何必非要讓我再活一遍呢?」

他低頭看著身邊的桑桑,蹙著眉頭,痛苦說道:「我知道這些都是幻覺,幻覺嚇不倒我,但我無法證明這些是幻覺,所以我真的覺得很痛苦,就像我們以前那樣痛苦。」

……

……

隆慶皇子平靜走在山道上方,雙袖輕飄,眉宇間露出些微疲憊之色。

走進雲霧踏上山道的第一級石階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幻覺。他本以為可以憑藉通明道心無礙,將所有這一切看破,從而輕鬆登山。

然而當他開始行走後,才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進書院二層樓的難度,無論他胸膛里那顆道心在西陵道法磨礪之下如何通明無礙,可如果你無法真的看破,那麼這些幻覺便真的存在。

隆慶皇子回到了幼年,那時候的他備受寵愛,在皇宮裡可以隨意奔跑,小皇子總以為自己的父親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男人,而自己的母親則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女人,然而某一年他無意間偷聽到的一番對話,直接撕碎了他所有的美好想像。

那一年大陸北方突遭大旱,從荒原到燕北再到唐國北方,無數饑民流離失所,追逐青葉而食,當日唐國常駐燕國的使臣奉詔入宮,與他的父皇進行了一番對談。

「燕王,我希望你們燕國能夠拿出應有的能力!我不指望你們那些弱不禁風的軍隊能夠守住邊境,不讓你們的饑民跑到我大唐帝國境內,也不指望你們有能力解決好自己子民的肚子問題,但至少在我大唐偉大陛下開始賑災的時候,你們要對饑民數量有個大概估計!」

那名唐國使臣的鬍子很長,吹起來飄得很遠,很助長憤怒或者說囂張的氣焰:「我大唐援助的糧食大概十天之後就能運抵成京,但如果你不想燕北之人全部死光,最好自己想些辦法!不要指望我大唐帝國能解決所有的問題!陛下心懷天下,視所有子民皆為唐之子民,但你燕國畢竟還不是我大唐一屬,我們沒道理把自家子民急用的糧食全部拿來給你們燕人吃!」

說完這句話,大唐使臣拂袖而去,年幼的隆慶皇子愕然看著他的背影,才發現原來自己的父皇並不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男人,那個叫大唐的國度隨便一個使臣,居然都敢對自己的父皇毫不客氣地呵斥。

他沖了出去,奶聲奶氣問道:「父親,為什麼不遣甲士將那大逆不道的使臣殺了!」

聽到這句話,向來疼愛他的燕皇臉色驟變,人生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賞了他耳光。

……

……

隆慶皇子站在山道上,想著霧外柴門處石頭上的那四個字,嘲諷一笑,說道:「君子不爭?君子如何能夠不爭?但凡不爭之人都死了,怎能做君子?」

……

……

山道漫漫,如同漫漫人生。

隆慶皇子的人生如果剝去那些天才之類的金光外衣,其實極為枯燥,乏善可陳。不知道是那日燕皇賞的耳光,還是後來耳濡目染看到的很多事情,小皇子不再像當年那般調皮可愛,而變得沉默刻苦起來,而且他漸漸學會了無論看到任何事情,都能夠不動聲色,不繫心懷。

母后養的雙彩眼貓在偷吃了盤中一塊糕點後死了,因為這件事情,整整一宮的宮女都被杖死,他安靜坐在母后的懷裡,聽著院里傳來的杖擊聲,慘嚎痛哭聲,伸手去盤子里抓了顆瓜子,仔細剝開,吹去浮皮送入唇中,就像是不知道那塊糕點本來應該是自己吃的。

再後來皇宮裡有越來越多的人死去,他那位太子哥哥身邊所有的嬤嬤宮女,不知道換了多少批,也不知道皇宮裡那些慵懶的貓們又死了多少,他的婢女被人害死,別人的婢女被他的母后害死,所有這些事情都無法引發他的情緒波動,就像與他無關。

某一天,隆慶皇子開始展露自己的修行才華,被西陵神殿駐成京的神官視若珍寶,決意帶回西陵天諭院學習,在離開的途中,他去了月輪和南晉,又看到了很多事情。

月輪皇宮的百合花被人澆了開水,燙死了,負責看花的花匠被震怒的曲妮瑪娣姑姑直接扔進了翻滾的開水鍋。南晉劍聖柳白一位門徒被逐出師門,當街剖腹,腸子嘩啦啦地流了出來。

隆慶皇子看著這些不動聲色,表情非常平靜,在他看來,這並不是冷漠更不是冷血,而是要保持自己道心足夠清明以通天路所必須具有的品質。

……

……

夜霧中,隆慶皇子看著越來越近的山頂,臉上泛起嘲諷笑容,傲然說道:「除了昊天,世間無一物能令我敬畏恐懼,無一事能令我心生憐憫,既然如此,這條山道又如何攔得住我?」

……

……

隆慶皇子在山道上慢慢行走,慢慢重複著自己的人生,他去了天諭院,因為疼愛自己的神官在神殿勢力內鬥中失勢,他也成為了被打壓的對象,在最開始的那半年中備受歧視。

只是重新經歷那些當年令他難抑憤怒的畫面,如今的他已經能夠做到絕對平靜。被人嘲諷被人奚落,他不動聲色,只是在天諭院大比之時,用死亡與失敗將這種羞辱冷靜地賜還給對方。

他入了裁決司,開始追殺那些叛教異端。

帶著荊刺的鞭打,抽打在少女光滑細膩的後背上,撕開一道道慘不忍睹的血口,他站在牢外平靜看著,不動聲色。

一名天諭院的同學,因為私下對掌教口出不敬之辭,被判以叛教大罪,罰關於黑暗水牢之中永久幽禁,他親手將曾經感情親厚的對方推入水中,然後聽著那些不絕於耳的慘叫凄喊告罪和怒罵聲,平靜向牢外的陽光里走去,臉上不動聲色。

一名垂垂老矣的魔宗餘孽,在隱居山村六十年之後終於被神殿裁決司抓住,隆慶皇子親自把他綁上木台,細心地讓鐵鏈避開老人蒼老身軀上被刑訊後的傷口,然後點燃了木台下的柴。

熊熊火焰的那頭,裁決司的下屬把一名嬰兒從年輕的母親懷裡奪走,然後用道棍把那名年輕母親亂棍桶死,最後把嬰兒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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