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四十四章 善飲者無赫赫之言

辯難題目由曾靜大學士所出,甫一開場,在書院內辯難無敵手的謝三公子,便知道自己遇到了怎樣不可撼動的一座大山。

隆慶皇子整理儀容,神情凝重開始辯難,不是他對自己辯難的對手有何畏懼,而是因為他尊敬辯難本身所代表的智慧磋磨,同時也是對謝承運的勇氣表示某種程度的嘉賞,而當辯難開始,他便毫不容情開始展露自己傲然群儕的真實水準。

無數言辭如清美蓮花,從隆慶皇子雙唇間流淌而出,圍繞著辯難命題,無數前賢經典被他巧妙擷取組織,變成一張繁複又清晰的羅網,往往需要聽者琢磨良久,方始明白其間真義,更令場間諸生感到震驚無語的是,在今番辯難里,隆慶皇子竟是全然未用西陵昊天道門神典,而全部用的是書院典籍觀點!

正如寧缺判斷的那樣,在隆慶皇子面無表情的敘論之前,謝承運只是稍做反擊,便被陷入那朵朵蓮花鋪成的海洋,看不到任何錯漏之處,覓不到絲毫還擊縫隙,竟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將那道語網織得越來越密,而自己卻是毫無還手之力。

這些於典籍玄談間求真理的手段,是寧缺極不擅長也無法喜愛上的,從四歲那年,他發現奧數班上解開的習題對自己的乞討生涯沒有任何幫助後,他就牢固地樹立了一條生活準則:無論是怎樣美好的妙學深思,若不能落在刀鋒前或食案上的實處,那麼對自己的生活就沒有任何意義,就不需要去繼續研究。

嗯……書法例外,因為他愛。

總之辯難他不愛,對謝承運不可能有好感,被書院遺忘半年的邊緣人也很難有什麼集體榮譽感,卻也不想看著那個面癱還如此英俊令人恨的皇子繼續囂張,所以他不再理會那邊正發生什麼,拉著同樣聽不懂的桑桑,藏身在陰暗角落裡喝著小酒,吃著蔬果小菜,等著散席的那一刻。

「同門集中,夫子曾言:三年不改其行,是為道也。」

隆慶皇子最後用當今書院院長在三十年前一篇論述里的定論,結束了自己的發言,也結束了這場完全一面倒的辯難。

庭院之間鴉雀無聲,書院諸生沉默看著那位冷漠坐在席間的皇子,不知該如何言語。包括司徒依蘭、金無彩在內的女生,都覺得後背有些微濕,如此思慮嚴謹卻言辭若鋒之人,真是太可怕了,更何況對方用的全部是書院典籍,最後更是用夫子經義大論做定舟之石,他們哪裡還有顏面再去糾纏?

至此時,場間眾人終於明白為何隆慶皇子容顏清俊而寧靜,談吐極少而溫和,卻偏生給人一種莫名驕傲冷漠的感覺。這並不能全然責怪他目無餘子,而是身周的人在他的強大實力前下意識里覺得自己矮上一截,久而久之,這位天賦其才的皇子習慣了這種相處的方式,於是才有了如今不言不語卻傲然於世的他。

……

……

「埋怨別人總喜歡騎到你背上之前,或者應該先思考一下是不是你自己主動蹲下了身體。」寧缺看著前方那些同窗像被凍僵了的鵪鶉,搖頭說道:「平日里當著我都那般傲骨錚錚,今兒碰著鐵板便草雞了,真是丟人啊。」(注)

桑桑接過他悄悄遞過來的酒抿了口,看著前方說道:「好像隆慶皇子挺厲害的。」

彷彿是為了回答小侍女的疑惑,天諭院副院長莫離神官看著場間書院諸生,極為滿足補了一句:「隆慶皇子辯難之道,是爛柯寺長老都極欣賞的。」

場間氣氛至此時不免有些尷尬,坐在李漁左下方那位來自固山郡的中年將領忽然豪邁一笑,說道:「我張建新是個粗人,實在是聽不明白皇子和那位公子討論的是啥東西,不過我知道但凡宴飲必要有酒助興才是,今日大傢伙都是來替崇明太子送別,我固山郡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就帶了幾十罐九江雙蒸,先前喊校尉們拉進後院了,這時候請諸位品嘗品嘗。」

這話說得直憨,但確實頗為客氣,固山郡出產九江雙蒸可不是什麼普通美酒,而是用雙蒸餾法釀出的高度烈酒,這種高度烈酒被大唐帝國某任皇帝用來軟化草原蠻人心志,腐化部族鐵血之氣,收到了奇效,自那之後便成為帝國嚴密固守的秘密工藝,慣常用來與草原部落在談判中討價還價,很少供人飲用。

之所以九江雙蒸佳釀很少供人飲用,連宮中都未選擇作為貢酒,除了釀造不易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這酒實在太烈,一般壯漢只飲得一大碗便會醺然欲醉。雖說烈酒符合唐人剽悍大氣的性情,然而把酒憑欄臨風自以為胸懷壯闊之時,只能小口啜飲稍一放肆淋漓便要醉倒,未免太過不美,所以唐人只好忍痛舍愛。

少見的固山郡雙蒸佳釀被分成小罐送至各桌,又換上了更精緻一些的酒具,先前庭院間壓抑緊張的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那名叫做張建新的固山郡將領,喚來婢女撤下面前小酒盅,換了大碗,把烈酒盡滿碗中後,盯著隆慶皇子的眼睛,沉聲問道:「不知西陵神殿是否禁酒?」

隆慶皇子看著面前的小酒盅,似笑非笑般搖了搖頭,這是他自入場以來,如花容顏上第一番呈現出溫和淡然之外的第一種情緒,自有一份魅力散發,引得那些因為書院聲譽受損對他暗生抵觸情緒的少女們又是一陣眩暈。

張將軍面色一肅,抬起左手雙手捧碗,鄭重說道:「話說當年,末將也曾在岷山之下與燕國騎兵交手過,如今近十載光陰漸去,兩國修好如初,這一碗末將便禮敬隆慶皇子,望不嫌棄。只是這雙蒸酒極烈,在草原上向來有三碗不上馬的說法,不知隆慶皇子您能不能飲,敢……不敢飲?」

此言一出,場間又變得安靜下來。

角落裡,寧缺看著那處搖頭說道:「這算是逼酒還是鬧酒?俗,真俗,咱大唐軍方從前線撤回來的老少爺們,就是這麼老實,或者說愚蠢。那皇子乃是洞玄巔峰小牛人一枚,和這種人拼酒,就像和你家少爺我玩骰子賭博一般,純粹是找虐啊。」

一邊說著話,他一邊把先前喝米酒的碗空了出來,把小罐裝的固山郡佳釀傾入碗中,然後小心翼翼用袖子掩著,遞給身後的桑桑。雙蒸烈酒果然不同凡響,須臾間酒香瀰漫而出,桑桑慣常平靜的臉上竟是難抑喜色,眼睛都亮了起來。

話說庭院深處席間,曾靜大學士看場面無趣,便出來解圍,輕拍手中摺扇,看著張建新將軍面色一肅說道:「既為修好舉杯,眾人何不同飲?」

當朝大學士神情一凜,即便是大唐邊軍將領也不敢造次,然而不知為何,張建新卻像是沒有看見一般,依舊雙手捧著酒碗,冷冷看著隆慶皇子,說道:「同飲也罷,對酌也好,我只問一句……皇子飲不飲。」

寧缺此時抿了口烈酒,被辣得緊緊皺眉,聽著此話,覺得怎麼聽出來了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飲的味道?

他蹙眉望向那處,心想這位張姓將軍先前自稱粗人……只怕是假的,刻意粗鄙以勢逼人,以己之粗陋無狀破敵之雅緻傲然,在當前帝國顏面連連受損的局面下,倒也不失為一怪招,說不定正是李漁暗中授意的。

不過就像隆慶皇子驕傲的兩大基礎之一,這些事情和他寧缺又有什麼關係呢?當他發現桑桑極喜愛這種雙蒸烈酒後,他現在便只顧著忙著從酒罐里倒酒,再偷偷遞給身後的桑桑,再然後偷偷偷了旁邊一同窗的酒再偷偷餵給桑桑,如此不厭其煩小心翼翼地重複重複再重複並且樂此不疲。

主僕二人藏在庭院陰暗角落間偷酒喝時,場間那邊的局勢又有了變化。

當很多人以為隆慶皇子會以一貫的冷漠驕傲無視大唐將領斗酒之邀時,只見他如畫眉眼間忽然閃過一絲淡淡笑意,右手輕輕一招,席下酒罐便無聲無息來到手間。

緊接著,隆慶皇子右手倒提酒罐,透明清冽的酒水伴著刺鼻的酒香傾瀉而出,瞬間溢滿大碗,不待酒水真正溢出,左手臂破風抬起將酒碗送至唇邊,如鯨吸水如龍捲風般滿飲碗中烈酒,動作好不瀟洒。

固山郡將軍張建新微微一愣,似乎沒有想到以驕傲冷漠嚴肅著稱的隆慶皇子,面對著自己的斗酒之邀居然變得如此隨性自然,片刻後,他便醒了過來,想起自己還端著酒碗,於是趕緊捧至唇邊一飲而盡。

然而就當他剛剛把酒碗捧離唇邊時,發現對面席上的隆慶皇子,不知何時竟已倒滿了第二碗酒,又是極為瀟洒地一飲而盡。

第三碗,第四碗,第五碗……固山郡九江雙蒸烈酒,即便在草原上,也有三碗不上馬的傳說,張建新敢邀酒賭鬥,自然是此道高人,然而面對著隆慶皇子面不改色吞酒不斷的喝法,終究是無法抵擋,滿臉通紅地倒了下去。

自有婢女僕役將渾身酒氣的張將軍抬走,庭院間的大唐諸人覺得臉上好生無光,賭酒邀斗這種事情本就俗到了極點,結果最後還偏生讓這位彷彿彩畫中人不食人間煙火的皇子給喝翻了,這就不止俗到了極點,也丟臉到了極點。

隆慶皇子手中端著第八碗烈酒,並沒有因為對手的醉倒而就此放下,依舊緩緩飲盡,然後他平靜看著場間眾人,帶著一絲極深處的疲憊微笑說道:

「我這一生,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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