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星光流年 第二百二十七章 蒼老惡徒們的傾城之亂

鄒郁極其困難地把目光從紙上挪開,抬起頭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個尋常瘦削青年,慣常凜冽驕傲的眼眸中,全部被不可思議的情緒所佔據。

不需要再去重複那些帝國人和聯邦人都記憶深刻的背景敘述,她知道懷草詩是誰就已經足夠。對方的身份以及震撼現身聯邦的事實,如同盛夏極暑時忽然塞進去的整桶冰塊,沒那麼容易很快咽進胃中——於是爽快便只剩下了一個爽字,她大腦中瞬間多出四個深刻的叉,難以思考,震撼無語,回不了神。

一般人需要很長時間來消化如此震驚的局面,但現在懷草詩最缺少的便是時間,她冒著奇險進入西山大院,向鄒郁承認自己的身份,沒有辦法花更多時間去說服對方,所以看著對方的神情,眉頭有些煩躁地微微皺起。

然而鄒郁終究是鄒郁,她不是普通人,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決定,直接走到梳妝台旁,拉開抽屜取出一個能夠散發藍光的小儀器,遞給懷草詩,默然說道:「你可能需要這個,另外,你知道地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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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首都降下了第一場雪,黯淡的暮色中,那些不請自來的雪花被籠上一層淡紅,建築疏林間,彷彿有無數噸燃燒的紙屑正在緩緩飄落。

這些燃燒的紙屑,落在官邸前平坦開闊的草坪上,反射著幽幽的光澤。雪白青草暮紅混合在一起,渲成一大灘詭異的色彩,很像5460冰川里穿著深綠軍裝的戰士正在流血。

帕布爾總統沉默看了一眼窗外飄落的雪花,轉過身來,在桌上那份死刑命令文書落款處簽下自己的名字,字跡蒼勁有力,絕不軟弱。

官邸工作人員沉默接過文書,走出橢圓辦公廳,交給一直等候在外的人們。

李在道看著下屬手中的死刑命令文書,吩咐道:「他死後,把他手腕上的那根金屬手鐲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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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林州荒原盡頭的傾城軍事監獄,已經連續落了三天暴雪,完善的獨立能源系統,讓這座監獄依然籠罩在溫暖的氣息之中,然而窗外不知疲倦飄落的雪片,卻讓監獄軍官們感到一股寒意無由而生。

那天午餐時,許樂陷著透明牆向那些邪惡恐怖的重犯們舉起手中鐐銬,說了兩句看似沒有任何意義的話,從那之後,監獄方再也沒有讓他走出過那間特別設計的囚室。

監獄方堅信那些早已絕望麻木的重犯,斷不至於因為那兩句話就生出什麼大膽的念頭,他們更堅信憑藉傾城軍事監獄完美的安控系統,就算那些囚犯想要做些什麼,也沒有任何機會。

可為什麼還是覺得有些寒冷和緊張?從監獄長到普通的警衛,看著窗外垂垂墜落的雪團,總覺得自己的耳邊還在回蕩著許樂當天的聲音。

「卑微地活著,或者痛快地去死。」

「我想活下去。」

這兩句看似沒有任何意義的話,彷彿變成了無形無質的幽魂,在陰森絕望的監獄內四處飄蕩,已經飄蕩了好幾天,依然沒有破滅消散,時時刻刻在所有人的耳邊喃喃重複,在每間幽暗的囚室內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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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的某間囚室內,身材魁梧的光頭喬治,正雙膝跪在床頭祈禱,神情異常平靜虔誠,厚實有力的雙唇快速顫抖,用某種百慕大方言急促敘述著什麼。

鋥亮的光頭上沒有一根頭髮,自然也看不到花白,沒有人知道聖喬治的真實年齡已經超過五十歲,而這半百的漫漫生命里,有整整十七年就耗在這座軍事監獄中。

他虔誠祈禱的對象,是斑駁牆壁上的一幅畫像。

畫像由非常簡單的紅色線條構成,模糊可以看出是一個赤裸流血的男人,被架在十字架上。

畫像的畫工可以用粗劣來形容,但對於沒有什麼繪畫細胞的聖喬治來說,用自己體內的鮮血畫成這幅受難圖,足足花了他三年時間。

好在這座絕望的監獄裡什麼都沒有,就是有時間。

喬治在這幅畫像前已經跪著祈禱了一天一夜,膝頭已經磨破,他終於覺得有抹聖光照耀在自己罪惡的身軀上,無比溫暖,虔誠而恐怖扭曲的面容上,逐漸開始綻放狂熱的神情。

「偉大的主啊。」

他近乎呻吟一般祈禱道:「我看見了您的使徒,那天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他手腕上的手銬在閃閃發光。就像您所教誨的那樣,只要我們夠堅定,十字架上的鐵釘就是處女手指的輕撫,手鐐就是寶石點綴的手鏈。」

喬治低下自己的頭顱,像鐵柱樣強悍的頸上肌肉緩緩彈動,低沉說道:「偉大的主啊,我將追隨您的使徒去戰鬥。」

……

……

時間已經入夜,孟爾德隔著玻璃窗看著監獄外的夜,蒼老的容顏上沒有一絲表情,在探照燈的照射下,那些雪花飄落的過程是如此清晰如此動人。

那個傢伙說他不想死,是啊,誰會想死呢?雖然這個世界並不怎麼美好,不,應該說是如此醜陋不堪,什麼愛情婚姻家庭被撕開那層包裝紙後,原來都是令人作嘔的蛆蟲,但既然來了又怎麼捨得離開,至少還有如此完美漂亮的雪花。

我不止想活下去,我還想活著出去,就像小時候那樣站在臨海州的雪地里放肆地撒野,張開手臂感受雪花落在掌心的微涼,孟爾德乾癟的嘴唇微張,無聲地笑了起來,然後想道:那個傢伙應該能很輕易地打碎面前這扇鋼化玻璃,然而對於自己來說,這層透明彷彿不存在的屏障,卻把自己和雪花隔成兩個完全不相通的世界,如此牢不可破。

收回望向窗外雪夜的目光,蒼老的學者緩慢移動著微佝的身軀來到床邊,有些艱難地抬頭望向通風管的入口處,手指旁是一堆昂貴的纖維紙印刷物。

作為在軍事監獄裡依然可以為聯邦貢獻智慧,替前線官兵減少死亡的學者囚犯,他擁有某些小小的特權,比如報紙,而且這座絕望的監獄對囚犯們的日常生活早已麻木,並不如何在意。

……

……

類似的畫面還發生在傾城軍事監獄別的囚室中。

角處的囚室內,那名以殘忍著稱的海盜頭目,摘下瞎掉左眼上的眼罩,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血腥的笑容。對他來說,人活著總是要找點事情做,馬上將要發生的事情一定特別有意思,至少老的快要死去的他,能夠有機會尋找到一絲當年縱橫聯邦與百慕大之間的宇宙空間,瘋狂打劫那些大家族走私商船時的快感。

三樓泛著某種怪異臭味的囚房內,同樣是個老人。因為無論監獄方怎樣教育,都不願意提高洗澡頻率的原因,老人的頭髮已經糾結在一起,顫顫巍巍枯瘦的手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把頭髮分開,不知道在房間哪個角落裡摸索半天,居然摸出了一根鋒銳的硬物,如果仔細看,大概能分辨出,那應該是由一根人類小腿骨磨尖而成!

這是幾年前監獄最後一次狂歡暴動時,老人偷偷從一具被打成肉泥的囚犯身上「取」下來的,然後被他極有耐心地磨成了鋒利的骨刀,監獄方的金屬探測儀無法分辨人骨,所以竟被他藏了好些年。

在獄方嚴密的監控下,老人怎樣把這根小腿骨磨成骨刀,是囚犯們這些年最感興趣的謎題,有一年,那道已經逝去的蒼老聲音,居然也壓抑不住疑惑,當面詢問了老人。老人沒有回答,只是咧開嘴傻呵呵地一笑,露出滿口完好而堅固的白牙。

老人將微佝乾癟的身體躲在被窩裡,借著縫隙的淡光喜悅地撫摩著骨刀,骨刀早已發黃甚至出現了一些黑斑,年代太過久遠,遠到他自己都忘了得到這把骨刀的艱辛過程,遠到他快要忘記自己是因為什麼被關進這座監獄。

老人神智有些迷糊,想著自己捅了那個姓林的小孩兒後,精神病院最開始說自己有病,為什麼最後在法庭上那個醫生又說自己沒病?那個痛哭的漂亮女人臉扭的真難看,嘶吼著不會讓自己這麼簡單地死要讓自己後悔一輩子,自己只記得那張扭曲的臉和滿臉含著香水味兒的口水,卻真的記不起這一切因為什麼而發生。

我沒病,我就是想捅人,我就是喜歡捅人,老人藏在被窩裡憤怒地嗚咽著,手指緊緊握著發黃的骨刀,然後開始微笑。

……

……

或天性邪惡,或精神暴戾,或許有隱情有故事,或許沒有隱情沒有故事只有罪惡,這一群聯邦最臭名昭著的重犯,被關押在這座軍事監獄中,沒有會客,沒有書信,不得假釋,而且沒有被處決,單調枯燥恐怖地重複著日子,任由時間一點一點消磨掉他們暴戾的容顏,強健的體魄,雄心與野心,直至垂垂老矣,由內而外一片麻木。

尤其是那個蒼老聲音被時間帶走後,失去精神領袖的老人們,失去了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的精神和興趣,漠然看著生命在眼前滴答滴答流走,卻依然不得即死。

直到那個年輕的不像話的小眼睛男人再次回來,這座絕望的監獄中,忽然流露出某種生機,恐怖而暴戾,沒有任何道理可言,只是為了向冰冷牆壁展現自己還在生存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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