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空城 第二十章 苦處

洞府里一片安靜,天上的毫光滲進來,又漫出去,時光如同白色的流水一樣,依光影而走而逝而遁,空氣卻似擺脫了時間的控制,凝結了一般,如寒霜似的讓人好不自在。

「我師傅何德何能,竟在肩上挑了如此大的擔子。」易天行冷冷看著觀音菩薩,「依菩薩意思,看來這佛我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

「你師傅乃石中生猴,後皈佛門,立地成佛。」觀音菩薩合什道:「他依天地而生,卻不循天地之理,旁人道以天為父以地為母,但那猴子卻是不敬高天不禮厚土,全是一個赤裸心性無拘束,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如來佛祖看他數百年過往,懼他佻脫引動天地之亂,方才起意引他為佛,這才有了當日西遊之行,事後封他為斗戰勝佛。」

「那冥間與人間的通道,雖然艱險恐怖,但有你師傅這樣一個無所畏的戰佛壓制,豈不是理所當然之事?」菩薩面色平靜望著他。

……

……

易天行微微偏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往自己的胸口用力一拍,從那米奇小書包里取出一包速食麵來,紅燒牛肉味兒的,自去洞府外接了些山泉,然後雙掌捧著,沉默許久。

許多年前,他離開高陽縣城往省城去,在那綠皮的惡臭火車之上,他便用手中的天火煮過一次速食麵。其時少年心性佻脫,初識道術,滿心裡都是對於未知的憧憬與熱愛。今日煮之速食麵,他已經不復少年,雙眼寧靜,不知心中所思為何。

蒸騰的熱氣帶著烘乾後復又變濕變軟的異種蔥香,從那紙桶里飄了出來。

觀音菩薩見他忽然間陷入沉默之中,知道他心中正在計算,也不說話。

易天行依然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用力地扳斷了手上的梳子,用那長長的梳齒替了筷子,夾起滑溜溜的麵條,往嘴裡送去,吸溜的響聲,傳遍安靜的洞府,甚至傳遍了普陀山下。

……

……

等吃完了麵條,易天行一抹嘴,打了個飽嗝,問道:「這小書包,傳說中不是只有彌勒佛才能開?為什麼陳三星老爺子和我媳婦兒都能開?」

觀音菩薩不知在想什麼,順著他的話就回答道:「在你開之前,人人能開,你開之後,便只有你能開了。」

易天行搖搖頭,心想這明顯和事實有些差距,但也懶怠理會,繼續問道:「菩薩,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覺得佛祖是好人還是壞人?」

「好人?壞人?」觀音菩薩笑了,「你又不是小孩子,怎麼還問出這等話來?」

易天行冷笑著:「如果是小孩子,可能對於這些事情的看法更直接,也更準確一些。」

他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說道:「其實說到頭來,你不知道佛祖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佛祖的想法,大家只不過是在用猜的。說不定佛祖本就是想把位子傳給阿彌陀佛,但又怕須彌山的人不幹,這才把俺師傅,這須彌山第一牛人搶先鎮在下界……你說那處是人間與冥間的通道,誰告訴你的?」

他冷冷望著菩薩:「你憑什麼斷定我師傅若脫困而出,便會引來三界覆滅?我便是不信,我便是想救他出寺。」

「我不阻你。」菩薩面色不變,「你若在普陀靜修,成佛之後,自然有能力打開通道,自然可以救那猴兒出來……」她微微皺眉,眉心那粒紅痣顯得格外鮮艷:「我與你師傅向來交好,又怎會不願意救他出來?」

易天行靜靜看著她:「成佛?這太虛無飄渺了,雖然我如今修成了大菩薩境界,但如果要破開佛祖封閉的空間,還不知道要等上幾千幾萬年,連如今的佛主,阿彌陀佛都打開不了,我又要等多久?」

「你與阿彌陀佛不同。」菩薩勸解道:「你是佛祖指定的弟子,佛祖系下的死結,如今便輕輕落在你的手上,等著你來開啟。」

易天行問了個實在的問題:「那我還有多久才能修成佛祖的境界?」這個問題,他問得很沒有信心。

「佛祖言你在兜率天中四千歲,歲盡則下世成佛。」

「阿含經我看過,彌勒下生經我也能背。」易天行毫不客氣地打斷菩薩的說話。

「佛自劫前擷回你前身,供養千歲有餘,如今還剩三千歲。」菩薩微笑說道。

「三千歲?」

易天行渾身如墮寒窖——不是因為三千歲這個數值,因為三千年雖然難等,但大不了他逃回人間後,在歸元寺里供著老猴,和鄒蕾蕾同學一起熬上三千年無味歲月,倒也不是不成——只是經文上說的清楚,彌勒四千壽,便是人間五十六億年,若還剩三千歲,那豈不是修佛要修上四十幾億年?

想這宇宙滄海之中,地球上生命之始,也不過是以億為單位,若真要修上四十幾億年,星辰橫移,物是人非,其時地球只怕已淪荒漠,歸元寺豈能苟存?

他倒吸一口涼氣,死死盯著觀音菩薩的臉,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您玩我?」

※※※

在五十三參法要偈中,善財童子與觀音相遇時,是這樣描繪的:又到普陀羅伽二島上,參觀自在菩薩眾生寶,演慈說離怖畏隨宜,證入菩薩大悲行法門。

今日易天行便是在普陀之上,雖無菩薩眾生寶相見,卻是聽著不少秘辛,離怖不能,恨上心頭。

還要四十幾億年,那老猴還要呆四十幾億年?那葉相還要死了又活四十幾億年?

所以易天行惡上心頭。認為觀音菩薩是在說笑話調戲老子來著。

……

……

「正因為需要幾十億年。」菩薩慈悲道:「所以我才布下這樣一個局,在天界人間構成最均衡的狀態,不論是在冥間還是在佛土,都需要兩邊的對峙,這樣才有可能在夾縫之中,為你求得如此長的安全時間。」

冥間有大軍對峙,天界有大軍對峙,而觀音菩薩開法會之後,自然也有她隱藏了五百年的人馬,來與西方凈土對峙。

這是一個平衡而不穩定的狀態。

易天行皺眉道:「這種平衡並不穩定。」

「靜止,永遠是不穩定的。」菩薩道:「靜只在動中求。」

……

……

易天行罵道:「你搞了這麼久,居然只搞出一個平衡態來。我成佛還要等四十幾億年,你也太無能了吧!」

菩薩卻是面無多欲之色,淡淡然道:「佛祖如此說法,我又有什麼辦法?」

耍性子了,開始耍性子了……易天行偷偷瞧著菩薩清麗卻模糊的臉,在心裡默默嘀咕著,心想老子罵了那麼多髒話,菩薩終於開始耍起性子來了,似乎事情有些轉機。

他站起身來,咳了兩聲,一合什行禮道:「既然還要幾十億年,那俺就先走了,回人間交代下後事,才好上來陪菩薩成天念經。」

菩薩眼光流轉,瞪了他一眼,道:「莫非我不知道你的性子?你此時若下界,一定會想辦法把你師傅放出來,但你師傅正在那冥眼之上,若他出來後,無人抗住佛光,冥人兩界相通,怎麼辦?你雖然膽大妄為,但總不至於能狠心眼看著人間變成末時代之焦土。」

易天行哀嚎道:「我的親親好菩薩哎,那您說到底該咋辦吧?放師傅,要出事,如果想安全放師傅,還要等幾十億年,你說這該咋整啊?……要不然,咱們別管冥間的那些鬼了,他們受苦就受,反正咱們都是大菩薩,不墮輪迴的主兒,就算重生,也不走冥間那條道兒,就按阿彌陀佛的主意辦吧,您讓真武休了兵,再把地藏王菩薩和二郎神接回了,大家一起去西方凈土聽阿彌陀佛講經,齊建和諧社會,很光榮嘛……老猴出不來也算了,就當他為了三界的安定團結做出了貢獻,我也犧牲一下,以後帶著老婆孩子,天天給他講故事玩,成不?」

觀音菩薩自然不會相信他最後那段鬼話,只是微笑道:「你真的不在意冥間億萬生靈在絕望處煎熬。」

「不在意。」易天行說的理所當然。

觀音菩薩的臉卻開始變化。

……

……

易天行的臉沉了下來,因為他發現洞府外的毫光無來由地重新盛了起來,菩薩的臉籠罩在毫光里,偏生由模糊而至清晰,再不至於讓自己看見眉梢的粗細便忘了唇色的濃淡,反而是逐漸清晰起來,形成了一張張表情各異的面孔。

那些面孔,易天行都認得,雖然有些面孔的主人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繫過了,但依然認得,依然停留在他心中的某一處地方。

那張黑黑瘦瘦的臉,是高陽縣城火車站扛大包時的夥伴。

那個面相敦厚,眼中卻顯得一絲凶意的,是那個一直追著自己,想讓自己努力「工作」的袁野。

那張白白凈凈,像孩子一樣天真笑著的,是可愛而陰險的小周周,周逸文,周大主任。

還有那張乾淨笑著的臉,屬於優秀團支書,鍾同學,女性。

還有……陳三星,梁四牛?

還有……那張有些污穢的臉龐,皺紋里似乎夾雜著人間的許多苦難,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