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焚城 第十五章 老子也能成佛

一輪明月照在梅嶺道觀中的千年銀杏樹上,樹葉如佛掌,溫柔輕拂塵世間的氣息,樹梢如利劍,肅然直刺黑夜中的蒼穹。

銀杏樹上對話的二人沉默了許久,易天行緩緩抬起頭來,他決定嘗試一下,面容堅毅:「印光乃大勢至,須彌山與西天凈土之爭,你我並不清楚,但他身為阿彌陀佛身旁脅侍,既然誘你吞噬須彌山諸天羅漢的佛性,一定另有想法,馬生大師何不再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誘惑是什麼?」梅嶺老僧的聲音從樹洞里緩緩地飄了出來,帶著几絲寧靜的氣息,「我們所作的每一個選擇,其實只是你我內心的慾望種子,誘惑只是旁人澆上的一掬水罷了。」

不待易天行反駁,他又接著說道:「我未至通明徹悟之境,總有些放不下拋不低之事,所以殘留在這銀杏樹上,吸噬諸天佛性,妄圖成佛,以佑世間……而你,也有放不下之事,所以才會來到梅嶺。菩薩心中有菩薩的種子,你我有你我的種子,我們自行澆灌便好,何須理他人之事,何須怨在他人?」

「執念很害人的。」易天行一直篤信著這一點,他望著樹洞皺眉道:「你要保佑世間,就必須有意想中的敵人,那你的敵人是誰?」

梅嶺老僧沉默了許久才緩緩應道:「我祈蒼生得所願,我願世間復平和。」

易天行微微合什道:「願力佳美,行之無方,佛祖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又如何能做到?人類是慾望支配的存在,而且我也不認為這種支配有什麼不好。」他皺眉問道:「你要佛指舍利作甚?」

梅嶺老僧沉靜的聲音響起:「羅漢念力堅毅,我奪他們佛性,滅其識記,未竟全功,所以需要佛指舍利助我一力。」

「如果被你全部吞噬消化了,你就能成佛?!」易天行感覺頭皮有些發麻,有些寒冷,痛斥道。

梅嶺老僧似乎在述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斂佛見佛,自然如此。」

……

……

易天行沉默許久,有些失望地搖搖頭:「儘是虛無飄渺之念,你要打救世人,用的法子卻是在害人,這又是如何說法?」

「苦了少許人,大眾享安寧。」

「錯!且不說你肉身成佛後能否與西天凈土達成均勢,單說……」易天行靜靜道:「用非正確手段達到可能正確目的,始終會有所偏差。我和你的想法不一樣,打救世人……那些被貶下凡塵的諸天羅漢難道不是眾生之一?」

「捨身而見佛,這是侍奉佛祖的羅漢們應行的事情。」

易天行面色越來越平靜:「說過想法不一樣,世間不是一個空虛的概念,他是由眾生組合而成,一草一木,一鳥一獸,一人一仙,菩薩羅漢,世間不是一個集體意識,是一個個具體的存在。眾生平等,羅漢也是其間一屬。」

他盯著銀杏樹洞冷冷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一人不救,何以救眾生?縱使萬億人求一羅漢死,他不願死,他便不能死。」

「佛祖捨身飼鷹,羅漢何惜此身。」梅嶺老僧冷笑道:「若換作我,定當歡喜承擔。」

易天行靜靜看著那個樹洞,看著樹洞口那張蒼老枯瘦卻萬分執著的老僧臉頰,沉默半晌後說道:「你要成佛,我要尋佛,大家南轅北轍,我對你的做法有所理解,卻決不接受。」

「佛祖已經不在了。」梅嶺老僧嘆息道,話語里的信息傳達卻是無比堅定。

易天行皺皺眉,他沒理由不相信這位大神通之人的感覺。

如果佛祖真的再也找不到了,那自己該怎麼辦?……或者……真的再塑一個佛祖?

梅嶺老僧數百年前是吸血鬼,卻已然感悟到了眾生平等之念,入山門之後,數百年來身體力行,著實是一位有大佛緣,有根骨的佛子。

縱使易天行此行前來滅他,也自有些敬佩之念。

只是……

一個血族和尚立地成佛?

……

……

夜風襲來,從不懼冷的易天行打了個寒噤,由心底深處升起的惡寒佔據了全身。

他不是認為自己先前的想法太過背祖離德,也不是認為血族就是天生穢惡之物,不能繼承佛統,只是他的手中金棒驟然一震,讓他靈台閃過一念——這對話繼續下去,自己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戰意,竟慢慢地弱了下去。

他全神防備,卻依然被梅嶺老僧的精神力量漸漸侵噬著!

想到不知道有多少位德行仁厚的羅漢佛性,如今還被樹洞中的這位生生禁錮吞噬受苦,又一想對方既然已經動手,那定是說服不了,易天行咬咬牙,雙眼金瞳一閃,喝道:「人人皆是佛!成佛之路萬千條,你卻選了歧路!」

銀杏樹洞里的梅嶺老僧吃吃笑道:「成佛之路何止千萬,我走我的,你走你的,若兩條路交織一處,就看那青灰黑磚覆在誰身!」

隨著這聲喝,一股磅礴無比的精神力量從那株千年銀杏樹上猛然釋放出來!

……

……

「行者繫心身內虛空,所謂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為眾惱,空為無患,是故心樂虛空。若心在色,攝令在空,心轉柔軟。令身內虛空漸漸廣大,自見色身如藕根孔。習之轉利,見身盡空,無得有色。外色亦爾,內外虛空同為一空。是時心緣虛空,無量無力,便離色想,安隱快樂;如鳥在瓶,瓶破得出,翱翔虛空,無所觸礙。是名初無色定……」

兩年前,在歸元寺後園天袈裟大陣發動的時候,曾經幻出無數苦處。

當時老祖宗口傳經文,易天行微笑得悟,以此得遮蔽五識,逃了厲害。

今日要來梅嶺,懼梅嶺老僧精神攻擊厲害,易天行早有所備。

輕輕將金棍橫在膝上,他左手輕散尾三指,右手單掌合什於前,眼觀鼻,鼻觀心,經文輕誦,淡淡然守住靈台。

老僧龐大的精神力量,如同暴雨一般,似有圓融之形,似有厲殺之意,噴湧向於銀杏樹外安坐的易天行。

易天行安坐於樹丫之上,金棍橫於前,宛如入定,將自己的神識全數收入靈台,便像一葉扁舟似的,在狂風暴雨的海浪上一上一下,似乎隨時隨地都將覆滅。

但他不動,身不動心亦不動,就如微燭受風,雖黯淡卻無熄滅之兆。

他在支持,在等待。

……

……

山下驟然燃起一片凄艷的紅光,莫殺動手了,易天行卻毫無所知,他更加不知道,約伯親王臨死之前,將隨身攜帶的佛指舍利拋向了高空之上。

便是一彈指,易天行微感神識壓力一松,身周頓感輕快,他皺眉向上望去,便見打山腳下一道黃銅光芒的事物往沉沉的夜空上疾射而去!

他雖然不知這銅指中裝著的是佛指舍利,但靈台隱有感應,眉尖一皺,尖嘯一聲,身形便破空而起,要去抓那枚往夜空飛去的佛指。

佛指是眾人搶奪的焦點。

易天行沿著銀杏樹疾速上掠,眼前的景色變形往地下疾墮,彈指間,他的身形已經飄過梅嶺老僧居住的樹洞。

眼前飄過一張滿是皺紋,枯瘦,寂寞,慈悲,堅毅,諸般情緒交雜的臉。

梅嶺老僧的臉。

……

……

梅嶺老僧枯唇微啟,有經文緩緩頌出。

梅嶺老僧一合什,雙眼目波柔潤,望著易天行輕聲道:「一禪一月,一動一定一如來。」他右掌食指輕輕指天,直對那輪明月,一手微微向里,食指輕輕指向自己。

經文一出,易天行忽感身形一頓,鋪灑下來的月光似乎蘊含著某種法力,竟密密粘住了自己的去勢!他眼前下墮的景色驟然一停,自己就這麼飄在了樹洞前方,再難往天上飛去。

他悶哼一聲,天火自腳底無色無形噴涌而出,嗤嗤出響,以強大的衝力對抗著梅嶺老僧精神的束縛力!

夜空中傳來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聲音,似乎兩道極霸道的力量正在撕扯著。

易天行的天火衝力,與梅嶺老僧的禪定精神力此時正好平衡,於是他正飄在那個樹洞的正前方的夜空中,可以清清楚楚看見老僧的模樣。

老舊的袈裟,滿臉的皺紋,與老祖宗在後園裡的打扮有些相似,但兩個人的氣息卻完全不同,老祖宗身上是一股睥天睨地的囂張勁兒,梅嶺老僧身上卻是一股圓融純正的佛家氣息。

梅嶺老僧一動禪念,月光如水,便困住了易天行。

……

……

須彌山羅漢們的佛性還沒有被這個血族和尚消化,那他去搶佛指舍利一定是和此事有關。

易天行想到那些羅漢們的悲慘命運,狠心下來,把牙一咬,暴喝一聲,手中金棍倏然變長變粗,他右手一翻,舉棒豎打,直直向那個樹洞里的梅嶺老僧頭上劈去!

金棍一舉,明月失色,天地間的力量似乎都被凝聚到了棍尖處。

「一條直氣,海內無雙。」

梅嶺老僧雙目湛湛有光,直視著迎面而來的金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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