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天行的眼光微微向下,正好落在自己的腳尖上——他的右腳抬起,卻還未落下。
腳下是一片被灼的有些萎然的青青草地,草地前方有一個滿臉恐懼的垂死之人。
秦臨川施展的這門道訣毫無疑問已經達到了人類能力的巔峰,再加上那喇嘛手中經筒的奇異能量,易天行身處其中,一時間似乎無法動彈,體內火元受此一滯,自他身體皮膚的萬千毛孔中散散揮發出去。
山谷中一片酷熱,宛如剎那間來到了夏天。
青草漸黃,碎花漸落。
三股不明的力量在山谷間交織碰撞,將將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打破這種平衡的,是來自山谷外的鳥鳴。
一陣聲音各異的鳥鳴嘰嘰咕咕響了起來,從六處大樓那側直飛谷內,鋪天蓋地,有如黑幕遮天。
在谷中各以神通相抗的三位高手無法抬頭,卻是心生詫異。
萬千飛禽飛到三人頭頂的天空中,展翅飛舞,清聲鳴叫,鳴叫之中透出生靈的愉悅之意,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事情的發生。
鳥兒們飛舞著,在天空中漸漸組成幾行或濃或淡的鳥群,鳥群翔空排列,隱約排成一行什麼樣的字。
便在這時,便是此時。
易天行似乎受到什麼感應,體內真火命輪驟然一漲,天火苗柔柔燒融著附身其上的青青道蓮絲,瞬息間道蓮命輪融為一體,變成一輪紅紅燃燒的大日!
他靜然,收膝,落步。
輕輕一步,踏在原處,沒有向前,卻已經踏下。
……
……
艱險的法術爭鬥中,面對著人類修士里最強的那人,和那位神秘莫測的喇嘛,易天行就這樣輕輕鬆鬆,似信步一般隨意將自己的右腳踏下。
秦臨川面色一變,身上的衣衫無風大動,緊緊吹裹在他的身上。
喇嘛也能動了,他將自己的經筒放在溪畔,然後撕了一塊身上的袍子,伸到溪里打濕,然後小心地潤著自己的眉角。
易天行沒有趁機出手,反而很古怪地柔柔垂下自己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身側。
然後他抬起頭來,望向天空。
暮色之中,天空中萬禽齊舞,流翅如金,令睹者如痴如醉。
鳥兒們排成一大串的古怪字元,在高高的天空飄浮著,字元是那種燦爛到極致的金黃色,襯著淡紅的背景,看著煌煌洵爛。
與易天行在高陽縣城初明道性時,在小黑池塘邊看見的字元一模一樣。
易天行雙手自然垂在身側,微微眯著眼往天上看著,嘴唇微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這是梵文,直到今天,易天行還是沒有把梵文學會,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隱約明白這些字元的意思。
「有生皆苦。」
他輕輕說了一聲,然後便陷入了沉默,保持著抬首望天的姿式一動不動。
山谷里一片安靜,只有高天的群鳥悅耳之鳴聲,風拂林梢的簌簌響聲,溪水緩緩流淌的聲音。
不知道看天看了多久。
易天行的雙肩燃起了奇異的火苗,然後那團火苗離體而起,飄飄渺渺,化作一團火鳥,直衝天際而去。天上的群鳥齊聲一鳴,然後疾速閃開,讓開一條極闊的通道。
那隻火鳥破空而上,漸趨漸遠,只留下他痴痴傻傻地站在地上。
……
……
遙遠的南海,一處無人小島沙灘上,秦梓兒正站在海邊看著將落的圓日,手指上輕輕玩弄著一枚貝殼,忽然她皺了皺眉,站了起來,身影一動,便消失在空中。下一刻她的身影出現在一公里外的海面上,就這樣一逝一現,往著北面而來。
……
……
「建如補習班要求上述相關資質。」
台北南陽街上,一位秘書小姐對著來應徵的中年人輕聲說道。
中年人忽然側側腦袋,用手扶了扶自己的黑邊塑料眼鏡,回過身去,透過走廊的玻璃,望向海峽那邊,輕聲說道:「啊,看來你要走了,這樣也好,和你這牛皮糖打架可不好受。」
……
……
梅嶺之上,草舍之中,有一棵大樹,樹下有一個大洞,洞中很詭異地盤膝坐著一人。
一位僧人。
僧人容貌枯槁,雙眼深凹,顴骨突出,四肢瘦得有如麻稈,就像一個蒙著層人皮的骷髏一樣。忽然間他一睜眼,眼中光芒暴漲,乾枯的嘴唇微微開合,仔細辨聽,原來在說:「又一個愚人,上去有什麼好的。」
「祖爺爺說話了!」整座梅嶺沸騰起來。
……
……
羅馬的教堂內。
麥加的清真寺里。
北歐的森林中。
在這個小小星球上,所有能感應到山谷中所發生事情的人,都用不同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詫異。
很多年沒有這種事情發生過了。
……
……
離省城這處山谷幾百公里外的武當山上,道士們正在修復回八九分的金殿里奏著道樂,吟唱道典,做著每日暮間必作的功課。
音律之美妙,宛若仙國雲端有天籟之音渺渺飄來。
在這聲音里卻忽然有人驚聲噫了一下,頓時將這仙樂飄飄的情境給破壞殆盡。
送了易天行父子一人一條內褲的武當掌教真人吹鼻子瞪眼站了起來,暴跳如雷道:「剛才是誰?是誰?」
沒有人應他,因為那聲噫不是這些道人們發出來的。
掌教真人忽然感覺到了什麼,臉上閃過一絲欣喜,快步走出殿外,往省城那處望去,頓時忘了追究方才亂叫喚人的責任。
金殿正中的那位真武大帝的塑像眉角處,還殘留著上次被小朱雀燒後的可憐灼黑,沒有任何人看到,那黑眉此時不好意思地抖了一下。
……
……
斌苦大師也在歸元寺的後園裡抖著銀白色的眉毛:「老祖宗,您說的那個1978年份的蒙塔榭,一是太貴,二來這省城根本沒得賣,孩兒我根本找不到。」
「不理不理不理!」老祖宗尖聲叫道:「那小子說過,這種果酒最好喝。」
兩個為老不尊的傢伙忽然同時住嘴,往省城外看去。
半晌之後,斌苦大師才小心翼翼問道:「護法此時去,會不會太早了些?」
老祖宗鄙夷道:「這小子六根不清凈,去俅!」
這句話蓋棺定了論。
※※※
望著林邊那個傻乎乎的少年,秦臨川忽然有了一個很奇怪的感覺,這人還在這裡,但感覺他已經不在這裡了。
秦臨川是人類修士中最強大的幾人之一,若不是身處局中,他一定能搶先明白。但縱是如此,此時他心中仍然隱約明白了些事情,一顆百年不動的道心也微微顫抖起來,一絲激動興奮佔據了他的心神。
他知道今天看見的這一切對於修士來說意味著什麼——這是白日飛升!
易天行今天的情況有些古怪,與典籍里記載的飛升絕不一樣,但秦臨川知道,這一定就是。
他身為人類修士的巔峰,站在仙路門口多年,卻是始終不得其路而上,本來將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大女兒身上,而梓兒似乎也並未讓他失望,隱隱有了上路的兆頭,但沒料到在今天……居然在今天,自己竟然能親眼看見一個修道不過兩年的少年白日飛升!
在與仙人有利益衝突之前,所有修行人的目標就是飛升,對於登仙之路有無比的渴望,縱使如今,眼看這隻在傳說中的景象發生在自己的面前,他仍然無比激動。
沒有人能理解這一幕,對於一個人類最強的修士的衝擊有多大。
秦臨川盤膝趺坐在地上,運起清心道訣,以自己恐怖的全力修為,開始為易天行護法——修士的天性,讓他不允許任何人阻撓這位少年的飛升之途——身邊還有一位九世噶瑪仁波切,高原上師,不知他會想些什麼。
噶瑪上師沒有任何動作,他只是痴痴地望著在林邊舉首望天的少年,面上忽然閃過一絲狂熱,雙手合什舉至頂樂輪,口舌不清讚歎道:「無量極樂上果。」
喇嘛執向上師三寶頂禮,開始念著咒文,為易天行祝福辟邪吉祥。
不知過了多久。
滿天光點灑落谷中,幻作花瓣,幻作琉璃碎片,晶瑩寶氣內,隱有佛偈傳來。
易天行輕輕將望著天的腦袋低了下來,嘴唇微啟:
……
……
「媽的,又沒老婆,去幹嘛。」
說完這句話,三千美景俱逝,他抬步往谷外走去。
這一定是所有面臨飛升的修士所說過的最沒品的一句話,正在為他護法的秦臨川怒火攻心,險些暈了過去。
但他還是站了起來,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走到易天行的身後,行了一禮。
易天行似乎還沒有從先前的境界中醒過來,緩了一緩,才回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