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二六

向問道,我純屬個人行為,這些天閑得無聊,早晨又恰好看了報紙的廣告,一時興起,湖南岸開發起來了,我兒子呢,馬上要回國工作了,我先替他踩踩點嘛,是不是純屬個人行為,小萬,我可沒有請你來啊。向問的話果然比以前多得多了,話一多,話的分量就明顯不像以前那麼重了。萬麗心裡不由又泛起一股酸楚,權力對一個人的影響,真是大到無可想像,甚至都可以影響到一個人的與生俱來的性格。萬麗說,向主任不請我,我也會不請自來,湖南岸,也有我們的小區,我是來向向主任推銷我們的房子,這就是我最重要的工作嘛。向問說,好個小萬,越來越能說會道啦。向問讓萬麗坐上他的車,車子開動後,向問說,我也是聽說,太平湖南岸開發已經形成氣候了,速度果然快啊。

太平湖地處南州市南部,原先是南州市周邊農村最落後的一塊,人稱南大荒。大約在五六年前,葉楚洲的葉藍房產開始進入,在寧靜的湖南岸打下了第一個樁子,結果,這一根樁子下去,就再也聽不見其他動靜了,葉楚洲損失慘重,幾百萬甚至更多的早期投資都打了水漂,漂在太平湖的一團死水上。在頭三四年中,南州人還經常拿湖東岸的例子來嘲笑盲目投資,但葉楚洲卻沒有懊喪,沒有後悔,他預言,湖南岸的開發,只是時機未到,時機一到,這裡就是黃金寶地。葉楚洲的預言果然成為現實,到了兩年前,南州的房市升溫,一下子火熱起來,而且快得出奇,熱得炙手,令許多人措手不及、大跌眼鏡,這一升溫,甚至燙及了偏遠的太平湖,沉寂了千百年的太平湖水沸騰起來。所以,雖然葉楚洲來南州投資房地產已經好些年,但他的名字真正響起來,卻是因為湖南岸。

如今的湖南岸,已經是開發商們爭相拼搶的目標,只要是稍有實力或稍有背景的房產公司,沒有不想在那裡分一杯羹的。南州市的住宅購買力,嚴重地向南傾斜,人們瘋了似的奔去,湖南岸的房價猛漲,對南州人來說,比較南州其他地段的房價,這裡的房子早已經是離奇的天價了,甚至超過了城區中心的位置,卻還是供不應求。說來也是奇怪,在三年前,你要是問一問南州人的習慣,恐怕十有八九的人,都會對古城區以外的住宅嗤之以鼻,幾乎有一種送給我我也不要的高傲態度,難道僅僅兩三年的時間,他們的觀念就發生了如此之大的改變?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事實就是如此,就連向問,此時在往湖南岸去的路上,回顧著這幾年的變化,內心也在深深地感嘆著,為自己也加入了這一追房族感到奇怪和興奮。向問的感嘆,也牽動了萬麗的思緒,但對萬麗來說,她需要的不僅僅是感嘆。接著向問的話頭,萬麗說,向主任,我們房產集團的南岸風景苑,在湖南岸的各個小區中,也是很有獨創的,向主任要是看得上,那可是幫我們做了最好的廣告啊。向問說,還是免費的廣告呢。好你個萬總,我說怎麼態度這麼好,百忙中抽空陪我過來呢,原來是要派我的活。

萬麗笑道,向主任,您可是看著我長大的。向問道,怎麼,看著你長大,就得替你操一輩子心啊?向問說這些話,神態和語氣,都從容不迫,自我感覺相當的好,就好像還在組織部長或分管書記的位置上,好像萬麗還要靠他保護和推薦,這個向問和從前那個心地堅硬、頭腦清醒的向問,已經完全判若兩人了。萬麗心裡一陣難過,不知說什麼了,向問又繼續感覺良好地說,何況,你現在,翅膀都這麼硬了。萬麗趕緊說,翅膀再硬,您也要替我遮風擋雨嘛。向問說,小萬,你長大了。萬麗心裡一動,想起當年自己從省委黨校回來,選擇了去舊城改造指揮部的那一次,康季平也是這麼說的。

向問又說,不過小萬,我可是醜話說在前面,萬一我看不上,我可不敢替你吹牛,再退一步,就算我看上了,還有我家夫人,就算我家夫人也看上了,還有我家公子,我可作不了他們的主,只有等他們都喜歡上了,我才替你吹啊。萬麗道,我相信您一定看得中,他們也都會滿意的。向問道,噢,這麼自信?你才上任幾天,你自己看過沒有啊?了解些什麼啊?過去說,不要下車伊始,就哇啦哇啦,你可不要連車都沒下,甚至連到都沒到,就哇啦哇啦!萬麗一下子被將住了,屬於房產集團開發的小區,獨資的,合作的,在南州市少說也有七八處,萬麗才上任幾天,公司里的千頭萬緒,一團亂麻,連個線頭還沒找到,別說著手清理了,更麻煩的,那些擺在面前的棘手的人事問題,必須當機立斷作出選擇,這樣的時候,她怎麼可能跑到施工現場去實地考察呢。

向問見萬麗不說話了,收斂了笑意,說,怎麼了,這一兩句話就被問倒了,你以後怎麼干工作?萬麗只得坦誠地說,向主任,這確實是我的問題,但是,我現在面臨的,還不是造房子賣房子的難題。向問又笑起來,口氣輕鬆,話語卻厲害起來,說,那你急急忙忙陪我看房子,卻不是要推銷房子,那就是別有用心啦?

萬麗到這時才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也重新審視向問,才發現,向問一開始給她的感覺是她自己的錯覺,她一開始覺得向問已經老了,不那麼堅如磐石了,但是漸漸地,她發現自己錯了,向問仍然是堅硬的,向問仍然是向問,只是這種堅硬現在是裹挾在「人老話多」的假象中,萬麗知道,自己在向問面前玩火,是玩不成的,向問是什麼角色,他雖然喜歡她,重視她,但那是過去,那是他居高臨下的時候,現在他退了,會變得敏感,變得脆弱,萬麗有事情不直接跟他說,要拐彎抹角,他心裡就不高興,覺得跟自己的處境地位有關,更何況,萬麗如今已非同以往,她是田常規的紅人了,她也許早已經不把他這個恩人放在心上、放在眼裡了?其實,他也許是多慮了,但人到了這時候,這種多慮也是可以理解、不得不生的。

這些心態的東西,萬麗都是明白的,萬麗卻還是不得不玩一把,因為萬麗無論如何不可能直截了當地去找向問,說,向主任,我不要向一方。但是有一點萬麗心裡是有把握的,即便她在向問面前玩不起火來,但她不會玩火自焚,這一點,她是確信的,因為她是向問一手提起來的,她的成功,就是向問的成功,她的失敗,也會使向問臉上無光,甚至會被人乘機否定他的過去,他現在所剩下的,也就是過去的輝煌了。其實,向問雖然敏感一點,脾氣大一點,但心底里,還是欣賞萬麗的,他其實早就明白萬麗來陪他看房子的目的,這時候,他對萬麗的一點點怨氣也發過了,心境也平和了,能站在萬麗的角度,去體會她的苦衷了,於是向問說,小萬,別愁眉苦臉了,你跟我,還有什麼好周旋的——下面的話,他沒有說下去,但是萬麗已經明白,只是因為車上還有別的人,秘書、司機,他不便再往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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