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十五

心念至此,萬麗忽然想起當初剛進婦聯時,寫過一篇當代女性自然人格和社會人格的文章,還被向問批評過,說她觀點模糊,不確定,是因為她的內心,對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答案,左右搖擺,看不到出路。這麼多年過去了,此時此刻,面臨關鍵的抉擇,萬麗的內心,仍然在左右搖擺,仍然不能確定。對舊城改造指揮部這個尚未正式成立的部門,萬麗心底深處有一股莫名的畏懼情緒,她還沒有給向問答覆,還沒有進入這個部門,就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隨波逐流地動蕩、漂浮了。她把握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會被舊城改造這股強大無比的激流衝到哪裡去,最後會衝出什麼樣的結果,她心裡完全沒有數。說到底,那是一個男人的天下,是男人的戰場,是男人衝鋒陷陣的地方,是要讓女人走開的地方。萬麗要進去,就得忘記自己是個女同志。

這個心念一產生,卻讓萬麗愣怔了好一會兒。這麼多年來,無論在哪個方面,萬麗從來就沒有在男同志面前示過弱,「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同志能辦到的事,女同志也能辦到」,正是這樣的信心,伴隨著萬麗從小到大,伴隨著萬麗一天天地成長。可是到了今天,她卻猶豫了,她覺得委屈,覺得向問對她的要求太高。如果她留在宣傳部,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連向部長自己都說,女同志放在宣傳部門工作還是比較合適的。萬麗心裡反覆問自己,如果選擇留宣傳部,向問會怎麼樣?既然這三個方案都是向問提出來的,那麼,選擇哪一個都是有可能的,向問都會有思想準備,也都會接受的。

但是,萬麗再怎麼委屈,再怎麼有想法,再怎麼畏懼,她知道自己最終還是會選擇去舊城改造指揮部。

中午飯前,孫國海帶著丫丫回來了,說又有朋友請他吃飯,就走了。丫丫告訴萬麗,今天跟爸爸玩得很高興,還去划了船,阿姨也幫我們划船,我想划船,爸爸不讓我劃,就爸爸和阿姨劃。萬麗因為心思不在這上面,開始並沒有聽明白,後來才忽然被「阿姨」兩個字驚了一下,趕緊問,阿姨?阿姨是誰?丫丫說,媽媽真笨,阿姨是誰都不知道,阿姨就是阿姨,漂亮的阿姨,阿姨喜歡我,喊我小寶寶,我說我叫丫丫,她就喊我丫丫寶寶。萬麗心裡一陣一陣發緊,說,丫丫,阿姨和你們一起划船嗎?坐在一個船上嗎?丫丫說,是呀,阿姨力氣小,爸爸力氣大,阿姨劃不過他,船就歪過來了,後來爸爸就輕輕地劃,阿姨用力劃,船就不歪了。萬麗愣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保姆老太在旁邊都聽在耳里看在眼裡,趕緊把丫丫抱起來,說,萬同志,丫丫這麼小,她的話你可不要當真。萬麗說,我不當真。丫丫卻不高興了,說,就是真的,就是真的,阿姨說,下次還要帶我划船呢。保姆老太抱著丫丫要走開,萬麗卻說,別走,丫丫,媽媽問你,那個阿姨你見過嗎?丫丫想了想,覺得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但她已經開始懂得媽媽的緊張了,所以自己的小臉上也有點緊張。保姆老太於心不忍地說,萬同志,丫丫才幾歲。萬麗沒有聽她的,又問丫丫,那個阿姨是什麼時候碰到你和爸爸的?是在河邊等你們,還是後來上船來的?丫丫又想,但仍然想不出來,也許她想出來了,但她不知道怎麼表達,她的腦力還不夠用,她的語言表達能力也還不夠用,但又覺得媽媽問她話,她是要回答的,就說,阿姨就把我抱到船上了。

萬麗還要問,保姆老太說,丫丫要「嗯嗯」了,小孩子不能憋的。抱了丫丫進了衛生間。萬麗悶坐了一會兒,抓起電話就打孫國海的手機,孫國海說,什麼事?萬麗說,你回來!孫國海說,咦,我說了朋友請吃飯,還沒到飯店呢。萬麗說,你回來!孫國海說,出什麼事了?萬麗仍然說,你回來!孫國海愣了一會兒,說,現在?到底怎麼啦?萬麗說,你不回來我就去找你!孫國海一聽急了,趕緊說,好好好,我馬上回來。

過了一會兒,孫國海一臉莫名其妙地回來了,萬麗說,你說吧,公園裡划船怎麼回事?孫國海說,咦,划船就划船,有什麼事?萬麗鐵青著臉說,你說有什麼事,我又沒有去公園,是你們去的公園。孫國海先是茫然地四下一看,接著似乎想到了什麼,說,哈,是丫丫告訴你的吧?萬麗說,告訴我什麼?孫國海說,我不知道丫丫告訴你什麼啦,你說是什麼呢。萬麗氣得抬手指著他的鼻子,說,孫國海,我想不到你是這麼個無賴的人。孫國海說,我怎麼無賴啦,我做什麼啦?萬麗說,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心裡清楚?孫國海說,你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我最搞不懂了。

他繞來繞去就是不肯自己說出來,萬麗本來是存了心跟他繞,想逼他說出來,哪知孫國海的繞勁比她強多了,怎麼繞他就是不沾那個字,萬麗終於熬不住了,說,好,你不說,我替你說,你和別人約好了去公園,還帶上丫丫做擋箭牌?你無恥不無恥?萬麗一說出來,孫國海似乎反倒鬆了一口氣,道,噢,繞了半天,氣了半天,就是為了方梅呀。

萬麗一聽方梅,更來氣了。方梅從小和孫國海是鄰居,後來也到南州來工作了。他們還

在老家的時候,孫國海當兵走了,兩家的家長曾經想給他們結親的,孫國海也沒有明確表示同意還是不同意,接下來孫國海轉業來南州,碰上了萬麗,就沒有方梅的事了。早幾年婆婆住在這邊的時候,曾經跟萬麗說起過方梅,說起過這事情,當時萬麗心裡就不高興,不知道婆婆說這個話是什麼意思,一直梗在心裡許久。後來她問過孫國海,孫國海有些得意地說,方梅可能有這個意思吧。萬麗氣得不輕,說,你媽媽說給我聽,是不是覺得她兒子來事,大家搶呢。孫國海嘿嘿一笑,說,當媽的看兒子,總是樣樣來事的嘛。萬麗臉色越來越不好看,說,都怪我橫刀奪愛。孫國海說,你看你看,說著玩的,你又不高興了。萬麗說,我搶得你這麼個寶,還有什麼不高興的。孫國海又嘿嘿笑了。萬麗說,你們現在還來不來往?孫國海說,你說什麼呀,我當兵後就沒再見過她,現在就更不可能了。婆婆回去後,有一年過年孫國海帶著萬麗和丫丫回老家,在老家的院子里碰上了方梅,方梅還沒有結婚,不僅年輕漂亮,還很妖嬈。萬麗回去和婆婆說,我看到你說的那個和孫國海青梅竹馬的方梅了,果然很漂亮。婆婆笑了笑,說,方梅也有男朋友了。萬麗就不好再說什麼,她總覺得婆婆的厲害,是內在的,暗藏的,是那種笑眯眯的厲害。

許多年過去了,方梅早已經從萬麗的生活中淡去了,可有一次孫國海的弟弟弟媳來南州玩,跟萬麗說起老家的一些事情,無意中提到方梅,說方梅早幾年已經調到南州來工作了。萬麗一聽之下,心裡一愣。後來問孫國海,你一定早就知道她到南州工作了吧,你們經常見面吧?孫國海說,哪裡經常見面,忙都忙死了,有一次老鄉聚會,她也來了,她丈夫的部隊調防到南州,她就跟過來了。萬麗冷笑一聲,說,到底還是找了個部隊的,恐怕是有什麼部隊情結吧。孫國海說,這我哪裡知道。萬麗說,她調到南州,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怕我知道?孫國海說,幹嗎怕你知道,你跟她又不熟,告訴你你也未必聽得進去。萬麗愣了愣,這句話孫國海說得倒是有道理,因為孫國海外面交往太多,開始的時候,萬麗也還關心關心是些什麼樣的人物,但時間長了,也實在懶得再去打聽和過問,孫國海呢,開始的時候也還要向萬麗吹噓吹噓,可漸漸發現萬麗根本沒把他的朋友放在心上,慢慢地也就不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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