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十

萬麗心裡一驚,原先是她發言的,這個題目就是她移交給聶小妹的,如果沒有丫丫生病的事情,她會怎麼去發這個言呢?萬麗簡直不敢往下想。沈老師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說,如果是你發言,即便你的觀點和聶小妹差不多,但效果卻不會這麼強烈,後果也就不會這麼嚴重。萬麗說,為什麼?沈老師說,你雖然也看重這次發言,但你至少沒有把它當成賭注,你沒有押寶的心理,這是你與聶小妹的不同之處,所以,你的發言不會太精彩,就不會出太大的問題。萬麗不吭聲了。沈老師又說,其實,聶小妹也不必把這件事情看得太重,不用這麼緊張,現在畢竟不是從前,又不是「反右」那時候,不是「文化大革命」,即便是說錯了話,也不至於被一棍子打死,最多也只是給領導留了個不太好的印象罷了。萬麗點著頭,但心裡想,有多少人,不惜等多長時間,就是為了等這個機會給領導留一個好印象,把個機會弄砸了,換了誰都不會好過的。

沈老師說,你們明天就要走了,說實在的,半年在一起相處,還是挺留戀你們的,你們中間,可以說,大部分人都很有水平,今後你們進步了,也是我的光榮啊。萬麗說,我們同學都在背後說,能夠碰到您這樣的班主任,也是我們的福氣。沈老師擺了擺手,說,我只是做我的工作罷了,你們不同,你們是大有前途的,還是那句話,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萬麗說,沈老師,您在黨校好多年了,您帶的班大概也有好多了吧?沈老師說,是呀,許多學生都提了,當了相當級別的官,有時候,他們相聚在省城的時候,也會打電話給我,約我去吃飯,不過我很少去的。萬麗說,為什麼?沈老師笑著搖搖頭,那是他們的氛圍,他們的天下了,話語的中心是他們自己了,他們請我,只是一個禮數,我如果去了,話語中心就有點失衡,他們得照顧我這個老師,那就勉強也委屈他們了,而我呢,吃不吃這頓飯,意義是沒有什麼大出入的,就不去也罷。

萬麗聽沈老師這麼說,心裡涼涼的,酸酸的,不由說,那我以後要是來,請您吃飯,您給不給面子呢?沈老師說,你也想得太超前,你還沒回去呢,就已經想著再來的事情了。萬麗說,不行,我得和您說定了。沈老師一笑,說,到時候再說了。稍一停頓,又說,萬麗,有句話,我考慮了半天,還是想跟你說一說。萬麗心裡一跳,就聽得沈老師說,你有許多過人之處,這不用我多說,但你也有你的弱點,你的弱點就是左右搖擺,就是猶豫,就是常常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下不了決心,這一點上,你比聶小妹差遠了,聶小妹在政治上是堅如

磐石的。萬麗聽了,雖然並不高興,但也不得不服,微微地點了點頭。

沈老師又說,但有的時候,這個弱點偏偏救了你,就說這一次的發言,如果換一個同志,也許就不會放棄,即使要趕回去照顧生病的女兒,也會再趕回來發言的,哪怕幾天幾夜不睡,因為這個機會太難得,但是你做不到,兒女情長是你的弱點,女兒一病你什麼都不要了,這一回偏偏救了你,我剛才雖然說過,如果你發言,可能不會有那麼嚴重的不好的後果,但這些都是不可預測的,一通發言就交了好運,或幾句講話就把自己的人生講塌陷了,都是隨時可能發生的。

萬麗說,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沈老師卻搖頭說,這心態是不錯的,這一次你也確實就是這樣的情況,但正常的進步的道路,不是靠機緣,不是靠運氣,要靠自己抓住一切機會去努力,所以,弱點就是弱點,不能因為這一次弱點救了你,你就以為弱點就是你的安身立命的東西,弱點你是一定要克服的,一定要克服。萬麗知道沈老師說的都是心裡話,很感動,一感動之下,就脫口說,沈老師,您能不能告訴我,您為什麼給我調位子,為什麼兩次發言的機會都給了我?沈老師笑而不答,萬麗說,是不是有誰——沈老師的笑臉收斂起來了,打斷了她的話,說,萬麗,我剛才說你一定要克服弱點,你知道你要克服什麼?一個人,把握分寸是最重要的,就是該多想的時候多想,該少想的時候少想,你的問題,就是這方面處理不當,還常常倒過來,該多想的時候,你不多想,不該多想的時候,你拚命地想。萬麗知道自己問多了,錯把沈老師當康季平了,趕緊收回情緒,剩下的就只有點頭了。

萬麗回到宿舍,聶小妹果然已不再哭泣,行李也收拾好了,而且整理得整整齊齊,包紮得像行軍打仗那樣精幹,見萬麗回來,她主動說,你到哪裡去了,剛才高洪來過,約你我三個人一起去喝茶。萬麗看了看錶,說,這麼晚了。聶小妹說,但他有興緻,他當然有興緻。萬麗說,他明天不回南州嗎?聶小妹說,他當然要回南州啦,他可是衣錦還鄉啊。萬麗說,不管怎麼說,我們也從省委黨校畢業了,也是衣錦還鄉嘛。聶小妹說,你當然也是,何況你還有向部長罩著你,我就不一樣,我永遠是孤軍奮戰。

第二天一早,長洲縣有車來接聶小妹,聶小妹上車時,朝萬麗揮著手,大聲說,萬麗,南州見。萬麗頓時覺得,那個堅不可摧的聶小妹又回來了,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自己,聶小妹永遠都是堅不可摧的聶小妹。

萬麗一回到南州,市委組織部的通知就來了,讓她去組織部談話。因為組織部是電話通知,通知時沒有說清楚應該去找誰,接電話時宣傳部辦公室馮主任也沒敢多問,所以萬麗也不知道誰會跟她談話。她先到了組織部辦公室,問了一下,辦公室的一位同志站起來和萬麗握手,說,噢,是萬麗,我是辦公室副主任,你就叫我老鄭好了,向部長在辦公室等你。萬麗心裡猛地一跳,就慌亂起來,老鄭不由分說就帶著她往前走,萬麗的腳根本不聽使喚地往前挪著,一瞬間她希望向部長的辦公室遠一點,再遠一點,好讓她有個思想準備。可是,走

了幾步,就已經到了走廊盡頭,老鄭輕輕地敲了敲門,向問在裡邊說,請進。

老鄭輕輕地推開門,並不進去,只是半躬著身子站在門口,輕輕地說,部長,萬麗同志來了。萬麗雖然跟在後面,但也已經看到了向問,向問的表情很正常,笑也笑著,但卻始終是那樣一種平淡得幾乎看不出笑意的笑,嘴上說,好,萬麗來啦,進來坐吧。老鄭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讓萬麗進去,自己跟在萬麗後面,等萬麗在沙發上坐下,他泡了一杯茶端到萬麗面前,仍然輕輕地跟向問說,部長,我,走了。向問點了點頭,他就退出去了。整個動作連貫熟練有板有眼,身子基本上是半躬著的,說話的聲音始終只在嗓子口上,又輕又柔。他退走以後,萬麗緊張的心情更緊張了,感覺手心裡都出汗了。

向問開始也不說話,目光一直平平和和地看著她,好像要在她臉上看出些什麼東西來。看了半天,向問忽然說,萬麗,考慮過自己的工作安排沒有?萬麗原以為向問會跟她拉幾句家常。細細一算,從向問離開南州到今天已經四年多快五年了,向問回來後,萬麗去黨校前雖然見過向問一兩面,但沒有說話,甚至連起碼的問候也沒有,所以,今天的相見,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久別重逢,向問怎麼也應該噓寒問暖說幾句呀,哪料他一開口就已經在談工作,萬麗心裡一酸,但是忍住了,知道向問在等她的答覆,就老老實實地說,還沒有想。向問點了點頭,說,也是,剛剛才回來嘛,哪有像我這樣性急的,是不是?

萬麗剛想放鬆一點,向問卻絲毫不給她時間,馬上又說,現在有個位子,三種可能,想聽聽你自己的想法,一個是留在宣傳部,宣傳部的同志也很歡迎你回去,好處呢,你也可以駕輕就熟一些,再說了,作為一個女同志,在宣傳部工作還是比較合適的;第二個去處,現在就調一個單位,到政府那頭,旅遊局缺一個副局長,你過去,與你的專業可能不太一致,但也可以學起來嘛;第三呢,市裡正在籌建舊城改造指揮部,趙副市長兼任總指揮,建設局劉局長兼第一副總指揮,你如果去當他們兩個的副手,行不行?

不等萬麗有任何想法,向問又說,指揮部雖然放在建設局,但級別上與建設局平級,歸市委和政府直接領導,正處單位。你看如何?萬麗心頭亂成一團,臉上發熱發燙,眼睛都不敢看向問,以萬麗對機關幹部任免制度的了解,恐怕很少會有這樣的情形出現,組織部長拿出三個位子讓她挑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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