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上六之卷——九州驚雷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22)

「太尉,這是最後一間庫了。」

一名頭髮花白的老內侍走在王中正的前面,半弓腰半側身,殷勤的引著路。

他身上穿著小了一號的紫袍,露出了半截手腕,臉上架著一副舊眼鏡,左邊的鏡片邊緣還缺了個口子。靴子也有些年頭了。

這模樣,一看就是久不得志的破落戶。內侍這般潦倒,在宮中也並不鮮見,甚至可以說是大多數。

能夠有那個運氣,跟在宮中幾位主人家身邊,爬到入內內侍省的高層,從內侍官轉入武官,同一時期,其實不過一掌之數。

能如王中正,私下裡都到了被人稱為太尉的地步,更是開國以來絕無僅有的一位。

但這位大宋宦官中的代表人物,此時卻是沉著臉,一身陰寒,讓他周圍都彷彿重新進入了寒冬。

暮春的陽光適合曬書,也適合晾曬庫中物品。

皇城中庫房最多,大宋內庫之豐,北遼舉國亦不能敵。

舊庫十六座,元豐新庫又是十六座,還有元佑後新建九庫,錢帛在庫中堆積如山,傳說中文景之治,穿錢的繩索都攔在了庫里,這在如今所宣言的豐佑之治中,不過是小巫見大巫。大量的絹帛白白的朽爛在庫房中。

而大議會創行在即,皇城中諸多財貨都要清點一遍,提交給大議會和議政會議掌握。

因而就像古往今來天下間所有對庫房的檢查一樣,賬目和實際出現了巨大的差異。

前面引路的內侍,王中正並不如何熟悉,因為他所熟悉的兩人昨日已經被看押起來,此時正關押在皇城司的衙門裡。

如果僅只是監守自盜,那不過是梟首一刀罷了,但意圖縱火焚燒罪證,那可就得千刀萬剮才贖得清罪過了。

沒人想看到價值八千多萬的財貨被燒得一乾二淨,但為了掩蓋一點私心造成的虧空,宮裡面就有人準備這麼做了。

在過去,類似的事情也出現過的,一個王府中的婢女,僅僅是在偷盜幾件金器後為了掩蓋此事,就一把火燒掉了王府,順帶把緊鄰的三館秘閣中的幾十萬卷藏書一併化為灰燼——這可是太宗真宗時,為了編纂《冊府元龜》、《太平廣記》、《太平御覽》、《文苑英華》這幾大典籍,才費盡心力從天下各處搜集來的書籍,其中不乏珍本、孤本。

要是這一次讓人得逞了,短時間內,朝廷在不破壞國中經濟環境的情況下——也就是不加稅——就連一場邊境戰爭都無力發動了。

經歷了太多,也聽說了太多類似的故事,王中正和政事堂都做好了準備,一決定要對帳,就立刻調動了神機營將所有庫房都接管。可即使這樣,也僅僅提前了一步,只差半個時辰,就只能見到熊熊烈焰了。

昨夜在得到了部下的回報,確認了那兩個賊子以及他們的黨羽正要做什麼之後,王中正還是驚出一身冷汗,靠在椅子上半天都沒能動彈。

一天的時間很快過去,王中正對四十餘間庫房進行了走馬觀花的視察。

儘管沒有半個月以上的清點,根本弄不清到底虧空了多少,但看了一通過來,王中正至少能確定,庫存應該能達到賬目上數字的九成——這個比例,比州縣和路中的庫房要讓人安心多了。

結束了視察,王中正在最後一座庫房前坐下來歇腳,有人端茶遞水,有人捏背捶腿。

「早點點算清楚,太后和相公們都在等著。」

王中正說話時都閉著眼睛,但剛剛翻了身的破落戶知道,這話是對自己說的。

原本就如蝦一般弓著腰背的新管庫,幾乎把腰對摺了,「太尉放心,小的這些天就不睡了,一定儘快將太尉的吩咐給辦好。」

「還有你們。全都給我把手縮回來一點。不要想著有人可以頂罪了,就能放心大膽的伸手。就算我不看著,相公和議政們都是會盯著。伸手之前,先把家小安頓好,免得日後沒了著落。」

王中正說得殺氣騰騰,驚得一眾人等指天誓日,皆以身家性命發誓,絕不會監守自盜,重蹈前人覆轍。

王中正只是點頭,根本就不信。

抄家的時候,就是發家的時候——因為罪臣的話是做不得證據的,負責抄家的官員說抄了多少就抄了多少,至於罪臣說自己家裡有多少多少,只是攀誣的胡話而已。

這一回的情況也是一般。現在有了最好的替罪羊,有幾個人能忍得住?反正最後還有那兩個前任庫房管勾兜底,所有的虧空都有他們和他們的黨羽給人擔下來,正好可以大撈特撈。

可惜這絕對是往刀口上撞。眼下正是天下大變的時候,那些慣例、故事,現在都做不得數了。

外面正愁沒辦法插手進宮裡面,要是議政們打算拿此事作伐,身上多個一文錢都是罪。不把宮裡面從上到下洗個乾淨,那些文官不會善罷甘休。

王中正都不敢去賭韓岡的人品,更不用說去相信其他宰執和議政。

站起身,王中正瞥了他們一眼,連一句話都懶得再多說。等過一陣子,這裡面少說還有一半要去陪已經被收監的前任。

對於他們的命運,王中正無意去理會,是生是死,全看他們自己。

半個時辰之後,王中正已經站在了向太后的面前。

「太后的氣色今天又好了許多了……」

太后沒有化妝,甚至沒有什麼飾品,穿著也是樸素的衣袍,但良好的氣色比任何衣飾和妝容都讓人感覺到她體內的活力。

之前的一段時間,見人時始終蓋在她臉上的那一層厚厚的粉,只讓人感到屍體一樣的冰冷。

太后也很喜歡聽王中正這麼說,笑得也開心,「這些話,天天有人說。你們說的順口,吾聽得順耳。真的假的也不清楚。」

王中正張口欲辨,太后自顧自的說話,「不去想朝事後,吾省了不少心,自己感覺也的確。內庫的事,吾也不操心了。等點驗清楚,就把賬本交給相公們。監守自盜的人,該如何處置,也讓相公們去考慮。」

王中正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太后就像是倒糞一樣,迫不及待的將手中的事權都丟出去。

王中正曾聽說過,有許多宰輔重臣,在朝堂時候,縱是年高亦是不讓少年,白日處理朝事,晚上走馬青樓、醉卧花叢,第二天卻依然精神抖擻,等他致仕後,卻沒兩年就垮了。

太后現在卻的確比前些日子健康了許多,臉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同人有不同的情況,王中正只能這麼想。

放下了國事,如同卸下了千鈞重擔,肩膀上不必再承擔一個國家的負擔。頭頂上又已經沒有了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能壓著她,宰相們則都對她畢恭畢敬,真要說其來,這世上沒有誰能比她活得更快活,更輕鬆了。

「聖瑞宮那邊去過了沒有?」太后問道。

就跟皇帝被關起來反省一樣,朱太妃也被禁足於她的宮中。

「太妃也安好,這些日子,一直都在抄寫佛經。」

佛經是在抄,但一天最多幾個字,又時常不見動筆,完成的時間遙遙不見終日。

在王中正看來,聖瑞宮的主人,眼下已經離發瘋不遠了。曾經讓先帝沉迷的那個女人,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王中正前幾日去探望時,就感覺朱太妃舉止大異從前,對他的到訪視而不見,就坐在那邊望著外面。

「她能想通了就好。」向太后也無意關心那位自以為是的舊日敵人,「官家大婚也沒幾天了,你們到底籌辦到哪一步了?別忙著大議會,到最後把官家給忘了。」

「太后放心,相公們肯定不會忘的。要是還不放心,待明日相公們進宮來問安時,再問一問。」

「嗯,也好。」

太后點了點頭,王中正就鬆了口氣。

的確,天子大婚已經沒有幾個月前那般勾動人心。

沒有手中的權力,皇帝不過是塊神主牌,放著好看而已,塗金塗銀還是塗漆,只看拿著神主牌的人怎麼想。

王中正知道宰相們打算怎麼辦,但他可不打算攬事上身。

不過只要太后說一句,相公們肯定會按照太后的心意來。

皇帝大婚的籌備時間不算短了,以大宋的國力,就是學隋煬帝,給城中花木都紮上假花,也不是什麼難事。只要太后一句話,把內庫中那些朽爛的絲絹都利用上,一夜之間就能讓京師繁花似錦,從暮春初夏的時節,回到一個月前百花初綻的時候。

正想著,突然又聽太后問道:「這一次清庫,有多少絹帛朽壞?」

也更隨性了。王中正心道。話題跳來跳去,前面說不管,現在又開始問了。

「還沒有細點,但至少百萬匹。」

「這麼多!……民脂民膏,都白白浪費了啊。」太后惋惜的說道,「這一回都要清出來,日後庫房要時常打理,切不能再這般浪費了。」

王中正答應著,又聽太后問道,「這些朽壞的絲絹打算怎麼處理。」

「依常例,下發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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