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上六之卷——九州驚雷 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15)

「馮京也來了?」

文彥博半眯著眼睛,靠在躺椅上。整個下午,他都在躺椅上度過,家僕來回奔走,將一條條最新得來的消息通報於他。但文彥博只在聽到另一位前任宰相也抵達京師時,才稍稍抬了一下眼皮。

「正是馮相公,前腳剛下車,後腳就進宮去了。」

「去看皇帝了嗎?」文彥博追問。

報信的家人聲音顫了起來,「小人不知。」

文彥博閉上了眼睛,不說話了。站在旁邊的次子文嗣舜立刻就呵斥道:「那還不快去打探!」

「不用去了。」一人走了進來,「馮當世只是去慈壽宮探問了太后就出來了。」

文彥博睜開眼,在兒子的攙扶下站起身來,「德孺來了。」

表字德孺,來人正是范仲淹的幼子范純粹。因患病離任,居於京師就醫已有半年。文彥博安頓下來後,就把他給請了來。

不過文彥博找范純粹來,不是要打聽京師的新聞——文彥博的消息來源,只會比范純粹更廣,他只是想問一問范仲淹的另一位兒子的下落,「堯夫還沒到嗎?」

范仲淹的三個兒子,只有范純仁的聲望最高。如果在京任職,也是在議政之列。不過如范純仁這般的死硬舊黨,始終被章惇拒之京外,而韓岡,對絕不會幫忙的范純仁,他也同樣不會理會。

如今舊黨後繼乏人,富弼、呂公著、司馬光等一干成員又相繼去世,文彥博之外,只剩范純仁和呂大防還有些人望了。

文彥博此番進京,正想有些作為,范純仁的助力對他必不可少。

「如果家兄在收到邸報後就啟程上京,這兩日也該到。」范純粹冷著臉,補充道,「如果家兄進京,當是會去拜見天子。」

文彥博進京之後,先入宮探望了太后,然後就回到自己的府邸,就跟馮京一般。

皇帝雖還沒有被廢,其實也跟被罷廢沒有兩樣了。文彥博有所欲求,自不願在此事上與整個朝廷為敵。換作他年輕十歲,或許會展示一下風骨,現在年近九旬,這口氣他不會再爭了,要爭的,只是兒孫的好處罷了。

但文彥博沒有因范純粹的頂撞而動氣。范仲淹也是這個臭脾氣。要不然,以他的聲望和才能,何至於不能進位宰相?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不愧是文正公的兒子。」文彥博道,「一日未退位,一日便是天子,我輩的確是要崇以尊禮。不過,我等若是造訪福寧宮,恐對天子不利。無論章、韓,豈能容得下身荷眾望的皇帝?」

老狐狸的推托之詞,范純粹豈能不明。不過,范純粹鬧了一下,卻也只是想表明立場,並非要與文彥博翻臉。眼下機會難得,正要互諒互助,不是分道揚鑣的時候。

「是純粹孟浪了。」范純粹欠了欠身,「潞公老成謀國,非純粹所能及。」

文彥博知道範家三子絕非同道中人,能有一個攻守互助的協議已經不錯了。

「德孺可知韓岡為何提議創立大議會?」文彥博問道。

「當是自清之舉。」

大議會前所未有,故而韓岡的想法,便是世人猜測的重點。

如今大多數人,都覺得這是韓岡愛惜羽毛、顧慮青史的緣故。

韓岡當年為了證明自己無意做權臣,把朝中重臣召集起來共議大政。當時還有太后、天子,現在太后退隱,天子被禁,韓岡為了名聲,把大議會提出來不至於讓人難以理解。

「或許當年韓岡就看到了會有今日,故而方才會有州縣中的議會。」范純粹說道。

「或許是有幾分道理,但確切些,是因為他怕!」文彥博斷然下了定論,「古來權臣,若不能如隋文謀朝篡位,從來只有死無葬生之地一條路。縱使伊尹,也沒能逃過太甲之誅。」

史記中說伊尹放太甲於桐宮,是因為太甲昏亂,三年後太甲洗心革面,便被伊尹迎回。不過在竹書紀年裡,寫的卻是伊尹篡位,流放太甲,太甲自桐宮脫逃,反殺伊尹。孔穎達的《尚書正義》中對此有所辯駁,所以竹書紀年的記載,並未為世論公認。

不過伊尹最後的結局,會置疑竹書紀年的士人,絕不會有飛黃騰達的可能。臣子之中,或許有這等拳拳忠心、以性命相報的正人君子,但天子,卻決不可能容忍一個能夠操持國政、乃至帝位的權臣。

文彥博繼續道:「他擔心太后去後,孤身一人無法阻止天子親政,即便能夠繼續操持國政,天下四方的重臣也不會容忍他。」

「所以乾脆就『致君堯舜上』了?」

「罰不責眾,他其實更加安全了。」文彥博道。

范純粹反駁,「不是有王舜臣嗎?」

王舜臣是韓岡的人,他這一回上京本就是韓岡的安排,不過韓岡究竟會把他放在哪裡,到現在有沒有人能夠了解到韓岡的心思。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王舜臣的確是對韓岡唯命是從,否則韓岡絕不會叫他回來。

「王舜臣……難道他還敢在京師屠戮良善?」

「韓岡絕不會不用他。」

「不用擔心,」文彥博道,「韓岡現在投鼠忌器,有些手段,他一時還做不得。現在還是多想想大議會,可不能讓南人撿了便宜去。」

皇帝的情況大家都清楚,昏聵說不上,但的的確確不會是什麼明君。

這不僅僅是通過太后、宰輔散布出來的消息得到的結論,皇帝那個模樣,范純粹見過了多次,刻薄一點,就是沐猴而冠,稍稍留些口德,也少不了一句望之不似人君。

「『致君堯舜上』只是儒臣拿出來說一說,韓岡卻是當真打算讓天子『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易·繫辭》中的「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那是說黃帝、堯、舜會用人,量才而用,使人盡其能,故而可以垂拱而治,不是說臣子把天子給架空了。

但現在誰能說這是不倫不類的比喻?韓岡的種種作為,看著像是讀擰了經典的儒生,但他偏偏即將成功。若是士大夫能夠共治天下,皇帝之有無,那也是無關緊要的。

重要的是共治天下,誰人為主?

文彥博覺得這其中是得有些說道的。

……

黃裳進來的時候,韓岡正在保養他新近得到的幾柄刀劍。

聽到黃裳進來的動靜,韓岡只稍稍抬了一下頭,就又低頭下去。

黃裳不以為意,道了一聲相公,就挑了一張椅子,自己坐了下來。

韓岡待客,越是陌生人,越是有禮,十分熟悉了,才會不拘小節。他這種風格與另一位宰相正好相反。

章惇面客,越是疏遠,越是疏怠傲慢。在官邸穿道服見僚屬,傳出來是個軼聞,對於當事人,心中難免有疙瘩。當年章惇下荊南,也是傲然慢下,只有一個張商英讓他另眼相看——不過張商英昔年屢屢跟韓岡犯沖,又不服管束,之後就被章惇放棄了,現在還只是一個轉運判官。

韓岡擦拭得很用心。

左手掌著一把短刀,右手拿了塊棉布,眯起眼睛一點點的擦拭著刀面上多餘的油脂。

短刀刀面上有著流水一般綿延起伏的線條,黑白間色猶如山川水波,紋理多而不亂。經過一番打理,刀刃隱見寒芒,似可吹毛斷髮。刀身黯淡,只有白處星星閃光,卻是讓人有種神兵自晦的感覺。

黃裳素知韓岡喜好武具,家中珍藏了諸般利器。除了重弩、甲胄這樣的禁兵器,刀槍劍戟,長兵短兵,長槍短炮,韓岡家裡都不缺。而且件件都是精品,不是古物,就是如今名工親造,每一件拿出去,都能報到百貫以上。

不過韓岡現在拿在手上的這把刀,不僅質地特殊,就是外形,也與方今中土兵器截然不同。

「是大馬士革刀?」黃裳對刀劍也有些認識。

韓岡舉起刀,遞給黃裳:「認得出來?」

黃裳起身接過來,拿拇指指肚摩挲著鋒刃:「倭刀給遼人毀了,如今外傳利器,也就剩這個大馬士革刀了。」

遞還給韓岡,他又問,「是收自阿拉伯的胡商?」

韓岡重又拿起刀,豎起來仔細觀賞:「不,是王舜臣帶回來的。其實做工還比不上軍器監的大工造,但材料好,好鋼。」

黃裳道:「國中百鍊鋼也不輸烏茲鋼多少,只是沒烏茲鋼這般顯眼。」

刀身上那明暗相間的圖案,的確是讓人嘆為觀止。

韓岡收到入鞘,放在一邊,「是中國的鐵礦差,含鐵太少了。」

「聽說廣州市面上如今偶爾能見到烏茲鋼錠,日後若能跟天竺多多往來,說不定就能多見好鋼了。」黃裳又看了看韓岡放在桌上的彎刀,「裳舊日聽人說起,大馬士革刀似乎不易生鏽,不需要如倭刀一般上油。」

「是比倭刀要強。倭刀三天不上油就會生鏽斑,大馬士革刀就長得多。不過上油是習慣,也沒壞處。」

黃裳滿口的大馬士革、阿拉伯、烏茲,這些專有名詞能傳播於世,完全是韓岡倡導的翻譯標準化的結果。

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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