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煙華 第28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23)

「不意今日又見王曾。」

走下台階,章惇冷冷的說了一句。

在他身側的韓岡則回道:「誰是丁謂?」

兩人對視一眼,呵呵各自冷笑。

呂公著究竟是在想什麼,在他跳出來之後,宰輔們哪有看不透的?

蔡確、韓縝沉著臉。章惇笑中則帶著隱憂。只有薛向,如無事人一般——沒有進士的身份,反而就不需要想得太多。

仁宗初年,宰相丁謂當權,與內侍雷允恭相為表裡,把持國政。參政王曾為除丁謂,砌詞留對,與章獻太后密議,一舉扳倒了這位權相。

自此之後,一旦有哪名重臣在拜見天子後主動請求留下來奏對,那麼在世人眼中,他的意圖只會是針對同列。從權謀上講,也失去了動手的突然性,反而打草驚蛇。

故而便逐漸成了官場上的一項禁忌,基本上很少再出現這樣的作法。

「如果只是針對小弟的話,那倒是沒什麼關係。」韓岡淡然說著。

章惇看著前路:「也只是對玉昆你而言。」

「的確如此。」韓岡仰頭喟嘆。章惇與自己走得實在太近了,不免會受到牽連。

韓岡回頭看看夕陽下的福寧殿,呂公著到底會說什麼,其實完全可以想像得到。

即便不是在殿中旁聽,呂公著也不會有其他的說法。

……

當蔡確、韓縝等人全數離開,只留下呂公著一名執政的福寧殿,又陷入了沉寂之中。

趙頊躺著,向皇后坐著,而呂公著則穩穩地站著,賜坐也沒有理會。

幫趙頊掖好了被角,趁勢整理了心情,向皇后抬頭看著呂公著,沉聲問道:「不知樞密自請留對,究竟是為了何事?」

呂公著深深的一躬身:「為了皇宋基業。」

臣子們大言誑君的手段,向皇后經歷得不多,但她對呂公著即有成見,聽到這話時便自然而然的有了戒心,「樞密何出此言?!」

「臣觀今日朝堂,已是隱憂潛伏。王安石有威望,門生子弟遍布朝堂;韓岡有重名,得人心,世人敬仰。如今翁婿二人同列朝堂,相互配合無間,長此以往,皇宋基業恐有不穩。」

帶著沉沉殺機的話語出口,殿中更加靜了三分。從西南方照過來的陽光映不進殿中,只能將南面的窗棱染上一層如血的紅光。

「過去也不是沒有過。」向皇后越看呂公著越不順眼,立刻道,「吾雖是婦人,也知道晏相公和富相公翁婿二人曾同列一朝。」

「那是富弼曾說晏殊姦邪!」呂公著抬起眼,一對白眉下的雙眼利如刀劍,「今日在殿上,司馬光的確多有錯處,但昨日,韓岡在席上端茶遞酒,豈是重臣所為?!」

向皇后張口結舌,難道要說韓岡是王安石的女婿,謹守晚輩的本分,所以才會端茶遞酒?!可這不正印證了呂公著的話?

「陛下。」呂公著語氣沉沉,「臣非是論韓岡之品性。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現在是看不清的。」

向皇后一下氣白了臉,白居易這首詩實在太有名了,指著呂公著的手都在顫:「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這兩句,樞密何不明說?!」

「臣只為皇宋基業,非是為一己之私攻劾王、韓翁婿。」

「好個非為一己之私,」向皇后氣得笑了起來,「冬至夜吾母子性命幾乎不保的時候,不知呂樞密在哪裡?!」

「殿下看重韓岡,或有其因由。」呂公著毫不動搖,皇后的否定他不在意,關鍵還是在趙頊身上,皇后越是偏袒韓岡,皇帝就會越擔心:「但韓岡未及而立便名聲廣布,世人視之若神。今日殿上論司馬光有心疾,又有幾人不信?殿下當也是信了吧?」

向皇后立刻道:「司馬光強要殺王珪,豈非心疾?」

「那一眾御史呢,他們不也一樣要殺王珪?」呂公著反問。

「他們受了蠱惑而已。」

呂公著神色一肅:「受人蠱惑,已是罷官去職,那麼蠱惑人心之輩,如何不論之於法?!」

向皇后的口才哪裡能跟老辣圓熟的呂公著相提並論,登時就被堵住了。優待司馬光的決定,還是剛剛在崇政殿上做出來的。

呂公著也不繼續與向皇后辯駁,他看著沉靜的躺著的趙頊,「韓岡名重當世,王安石威望尤高。章惇蔡確為其爪牙,韓縝、薛向唯唯諾諾,若翁婿二人同在政府,日後誰人可制?」呂公著跪了下來,再拜叩首,「陛下,非臣疑韓岡和王安石。但兩人身處嫌疑之地,只為兩人著想,也得讓他們避嫌才是!就算或有顧慮,也得剪其羽翼,以防不測。」

司馬光雖然失敗了,但對呂公著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

因人成事,這樣的想法,他從來沒有過。

低頭整理著丈夫的被褥,向皇后藉機稍稍冷靜下來。抬起頭來,她猝然質問著呂公著:「韓岡如今只為不掌誥的內翰,王相公更是五日方才一朝,不及遠甚。樞密是不是看到王珪去職,想爭一爭宰相的位子?!」

「殿下此言,是在疑臣。」呂公著面不改色,向皇后的舉動在他眼裡實在幼稚得可笑。他掏了一下袖袋,抽出了一份奏章來。呂公著雙手托著奏章舉過頭,朗聲對趙頊道:「臣之辭表便在這裡。臣非戀權,舊年臣於王安石亦有舉薦之德,若能如韓絳、陳升之一般附和變法,宰相之位何足論?今日之言,非為權柄,乃是臣為皇宋基業的一片赤心!」

……

城南驛,司馬光所居住的小院緊閉的門扉打開了,司馬康將刑恕送了出來。

雖然是送客,但司馬康的臉色陰沉得像是送葬。

刑恕也是一臉沉重,卻仍好言安慰著司馬康:「先生是太子太師,多年來始終簡在帝心,是天子垂危時想要託孤的重臣。雖說今日受辱於小人,皇后又為奸佞蠱惑,但無論如何,不還是給了先生一個體面嗎?」

「體面?」司馬康臉色卻更加陰沉:「就是那些賜物嗎?」

刑恕嘆了一聲,搖搖頭,拍了拍司馬康的肩膀,卻也不在多勸了。

都到了現在這般田地,還能怎麼樣?

刑恕瞥了一眼稀疏的花木對面躲躲閃閃向此處張望的數個身影,轉頭又望向不遠處的另一重院落。那重院落也是大門緊閉。

王安石這段時間在城南驛的作息習慣很穩定,此時乃是午後時分,他一般是不見客的。但王安石應該已經是知道了朝會上發生的一切。

刑恕冷笑了一聲,不知道那位平章軍國重事究竟是怎麼看待他的那位女婿的?

昨日席上謙和有禮,今日殿上便翻臉無情。就算是親如翁婿,恐怕也是適應不了吧?

但私誼歸私誼,國事歸國事。當年王安石能為變法事與多少好友割席斷交,今天若是知道司馬光大敗虧輸,當是擊節叫好的為多。

唉……搖搖頭,又是一聲長嘆,刑恕別過司馬康,向驛館外走去。

司馬光的頹態,他方才看得分明。躊躇滿志的跨進文德殿,結果卻是丟盔棄甲,一敗塗地。失去了唯一的機會,有生之年當再難入朝,如何不頹唐?

不過刑恕並不認為這是司馬光能力不足,實乃天數耳。

司馬光選擇的時機和手段,不可謂不妙。在極為有限的時間內,已經是做到了極致。就算是刑恕現在再來回想,也覺得司馬光借彈劾王珪來張起沉寂已久的舊黨聲勢,並宣告自己重回朝堂,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最為上佳的選擇。

尤其是在御史台已經群起而攻的時候,搶先一步對王珪給出決定性的一擊,不但能藉助已有的聲勢,也讓御史台根本沒有辦法調轉槍頭,只能追隨在後。

讓整個御史台為王前驅,難道還有其他更好的手段嗎?

可惜還是失敗了。

時也命也!

留中也好,拒諫也好,反駁也好,皇后可能的反應,司馬光肯定都做了預測。而其他臣僚,無論是韓岡、章惇,還是蔡確、韓縝,包括下面的御史,以及一干有發言權的重臣,也定然都做好了針對性的計畫。

在朝會上發難,本就是背水一搏,貫通史學的君實先生,不可能糊塗到不做籌劃便倉促上陣。

可天時不在此處,皇后的那一句「依卿所奏」,比什麼樣的反駁都有用。

誰能想得到?!

刑恕又是一嘆。在廊道上擦身而過的一名官員,便隨即浮上一抹幸災樂禍的笑意。

冷淡的瞥了此人一眼,記下了相貌,刑恕繼續向前。

幸好還有機會。

從這段時間,皇后對王珪的保護來看,天子很明顯的是要維持朝堂穩定,異論相攪的宗旨絕不會隨意更動。

既然如此,也不用擔心對新黨的攻擊,會有太壞的結果。

司馬光若是能將王珪扳倒那自然是最好,舊黨肯定氣勢大張。若是做不到,對呂公著來說,機會同樣到了。

宰相和執政之間,有著天壤之別。以刑恕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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