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

幾乎全村的人都來送我,我是我們村第一個大學生,大家都知道我是興高采烈意氣風發地去上學,其實那時候我的心情壞透了,一瞬間,我甚至不想再去讀什麼大學了,心裡邊一陣一陣地發悶似乎有什麼東西向外涌。我甚至不敢看月兒的臉,我覺得我們之間有一道溝一樣的東西在輕輕地裂開,它還不明顯,但是我已經能夠感受到了。老龐後來在寫劇本的時候,為全村人送我去讀大學這一情景加了一段畫外音:

大家都以為我不會回來了,其實他們錯了,我是一定會回來的,為了月兒,為了於老師,我一定會回來的……電影里充滿了浪漫和溫馨,但是生活不是電影,生活中更多的是嚴峻和殘酷。

當我一腳邁出大學校門漸漸地融入城市生活以後,才感受到生活這位老師的嚴厲,這時我就懷念起於老師來。於老師自己對他的生活老師回答得都不夠好,可是他卻能夠讓我們滿意地坐在他的樹陰下乘涼。

但是於老師是已經被他的老師遠遠地忘在了腦後的呀,連月兒也被他留了下來,他們一直在向前走著,但是他們的移動卻是緩慢的,遠遠地看去,就像在原地踏步。當時我是不能夠考慮到這些問題的,我的心成了一團亂麻,我無法理清這些線索,我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從前的那些夢,無論是美好的還不美好的,都一去不復返了。還是讓我去上大學吧,讓我走過這一段,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

在後面的故事裡,我開始退出角色了,我走了,去上大學了,許多年來,每天每天,我幾乎都是和於老師和月兒共同相處的,這樣的生活已經離我而去。

但是我的心不會離去,我是不可能真正地徹底地退出角色的。我還是要回來的。

在進入大學的第一個寒假來臨的時候,我報名去做家教,那一天,家教中心的老師來通知我,已經替我聯繫好了對象,是個初中生,老師最後順便說了一句,那個孩子的名字很有意思的,叫向太陽。

就在這一瞬間,我的心裡突然地顫抖了一下,我改變了主意,我說,我不做家教了,我要回家。

老師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卻沒有再說什麼,老師理解我們這些孩子的思鄉之情,那就回去看看吧,老師說,春節是團圓的節日。

我是從太陽想到了月亮,從月亮想到了月兒,又想到了於老師,就是這樣簡單。

從縣城往鄉鎮去的長途車上,我遇見了於老師,這是一個冬天的黃昏,於老師氣喘吁吁地上了車,坐在我前排的位置上,他緊緊地抱著一個小包,佝僂著背,頭上的白髮更多了,坐下來的時候,我甚至沒有認出他來,在我的印象中,於老師還是那個年輕時的老師,是爸爸牽著我的手走進小學把我交給於老師時的那個於老師,是牽著我的手走進教室讓我坐下的那個於老師,他二十多歲,頭髮短短的,他精神飽滿又神秘兮兮地對我們說,同學們,我告訴你們一個訣竅,熟能生巧,懂了嗎?不懂。

於老師笑起來,我知道你們懂了。

我的於老師是那樣的一個於老師呀,現在坐在前排位置的這個幾近衰老的人,怎麼會是於老師呢。

和於老師同座一個農民他是認得於老師的,他向於老師笑了笑,指了指於老師抱著的包說,你抱得那麼緊。於老師前邊的幾個人也回過頭來看於老師,他們笑著,有一個人說,是錢吧。

於老師你這樣等於是告訴別人呀。

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呀。學校發獎金嗎?

哪有獎金哦,一個看起來對教育比較了解的人說,教師工資都欠了大半年了。

嘿嘿,於老師仍然緊緊抱著小包,他只是笑笑,並不說話。我是從於老師的嘿嘿笑聲中發現他是於老師的,我心裡一熱,趴到於老師肩上,我覺得我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於老師回頭看到了我,啊呀呀,啊呀呀,他大聲地叫起來,是連生呀,是連生哎,他回過身來和我緊緊握手,他拉住我的手搖了又搖,連生啊,連生哎,他說。

車上有人認得我,他們向不認得我的人介紹說,是大學生。是大學生,於老師說,他是我們村裡頭一個大學生呀。噢噢。

是我們縣裡的高考狀元,於老師又說。噢噢。

他現在在北京讀大學,是高材生呀,於老師又說。噢噢。

在大家羨慕的眼光中,於老師不停地呵呵笑著,我又急於問他月兒的情況,於老師小心翼翼地打開他緊緊抱著的那個小包,把一張招工表格遞到我面前,我一看,是一張縣級機關幹部招聘表。

我到縣裡拿來的,於老師說,他們起先不肯給我,我說,你們不給我,我就不走了,後來他們只好給我了。於老師拿著那張招聘表格,對我說,連生啊,你看看這張表格,你仔細看看,這就是月兒的工作啊。

月兒的工作成了於老師的心事,當然這些是我回到於老師和月兒身邊才知道的,我把它們都敘述給了老龐,但是我覺得我的敘述遠沒有老龐的劇本那樣簡潔明了又一語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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