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我們總是到九里亭來吃飯,九里亭離學校很近,在九里橋邊上,九里橋是跨在運河上的,是一座古石橋,那時候我們喜歡九里亭和九里橋,只是因為我們可以在那裡盡情地玩鬧而已,誰也料想不到,過了許多年以後,許許多多城裡人,大城市的人,竟然會不遠多少里跑到我們這裡來看這個破舊的亭子和破舊的橋,他們念著橋柱上的對聯: 春水船唇流水綠, 人歸渡口夕陽紅。

他們感嘆地說,啊,真了不起。

那都是後話了,現在我們只是在九里亭里吃飯、吵鬧、對九里亭和九里橋以及它們周圍的鄉村景色,我們肯定是熟視無睹的,一般我們跑到九里亭後,不久於老師也來了,他端著兩碗飯,一碗是月兒的,一碗是於老師自己的,許多年以後,月兒說,於老師每天都在她的米飯底下埋一點好吃的,比如一隻荷包蛋,一塊鹹魚,而於老師自己碗里從來沒有這種好東西,但是於老師不肯承認,他說他從來都是一樣對待的,他不會培養月兒的特殊性,這件事情如果叫我來作證,我是想不起來了,但是我肯定是相信月兒的,要不然為什麼我們這些孩子都是矮矬矬的身材,而月兒卻長得高高挑挑,因為月兒小時候營養好呀。我們一邊吃飯一邊會想出種種的花樣來逗樂,比如遠遠的看到壩上有個人影過來了,我們就會打賭。男的。女的。大人。小孩。

我們硬是拖著於老師也參加我們行列,於老師,你猜男的女的?

於老師眯著眼睛看了看:女的。

過來的卻是個老頭,他彎腰駝背緩慢地走過來了,我們都拍手笑:於老師,輸,於老師,輸。

又有個人影來了,這回於老師說:男的。

但是來的偏偏是個女的,於老師總是那麼倒霉,老實說,這樣的猜測,大家都是在瞎蒙,但是別人總有幾次是蒙對的,而於老師常常從頭蒙到尾都是錯的。於老師,輸。於老師,笨。於老師,哈哈。

本來都是鬧著玩的事情,可是月兒有時候會難過起來,她過去用小拳頭打於老師:

你怎麼老是錯,你怎麼老是錯,月兒眼淚汪汪的。於老師說:我下次一定猜對。可是下次他又錯了。

遠遠的,有一個穿花衣裳的女子走了過來,她撐了一把洋傘,走路的姿勢很優雅,由遠而近。白得來,有一個同學說。

大家都笑了,七嘴八舌地說,白得來,白得來。

那時候在我們鄉下,要想嘲諷一個人,就說白得來,說一個人長得白,是對他或她的攻擊,但是其實我們都曉得的,我們的媽媽阿姨大姐姐們,總之鄉下的女人們,她們做活的時候,都要用長袖蓋住胳膊,要用頭巾包住臉,怕被太陽晒黑,她們都是想白一點的,她們都知道白皮膚是漂亮的,但是當她們要說一個人的壞話的時候,或者她們對某一個人心理不平衡的時候,她們就不約而同地說,白得來,大人們這樣子,小孩子也學會了。

一個漂亮的皮膚很白的女人撐著漂亮的洋傘走來了,我們大家都看著她,於老師也看著,於老師看著看著,看得有點呆了,因為這個女人已經走到他的跟前了,於老師仍然是那樣的姿態,仍然是獃獃地看她,眼睛直勾勾的,好像被孫悟空施了定身法那樣的,幸好這個女人沒有見怪,而且她不僅沒有不高興,反而笑眯眯地走到於老師面前,笑眯眯地叫了一聲於老師。於老師仍然獃獃地看著她。

月兒趕緊上前推於老師:於老師,阿姨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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