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那一天晚上,也就是月兒來到於老師家的頭一天晚上,床上不能睡了,於老師想出一個主意,睡到教室里去,拿幾張桌子可以拼成一張很大的床呢,於老師說,床拼成以後,月兒蹺著一隻腳,在「床」上跳來跳去,像個小瘋子,她一邊跳,一邊笑著唱歌: 抗鈴抗鈴馬來哉,隔壁大姐轉來哉,買點啥個小菜?茭白炒蝦……

於老師張手張腳地忙完一切,準備上「床」了,一抬腳,才發現自己一直是光著腳在忙碌,抬起來看看,腳底板已經污臟污臟,於老師打了水來洗腳,月兒從「床」上爬下來,去拿來一塊抹布。爸爸,月兒說。

於老師的心突然一抖,我的眼淚要流出來了,於老師後來說,我心裡很酸很痛。於老師獃獃地看著月兒,過了好半天,於老師說,大家都叫我老師的。爸爸,月兒說。

你明天開始就要上學了,於老師說,叫我老師。爸爸。老師。爸爸。老師。

月兒的性格是很倔的,當天夜裡的事情就證實了這一點,於老師堅持要她叫老師,而月兒則堅決要叫爸爸,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在第二天我們開始介入的那一刻起,一直到以後,再以後,我們從來沒有聽到過月兒叫爸爸,她一直都是叫於老師「老師」的。

老龐聽完這些故事以後,說,我還要讓這個細節更生動一點,他說,月兒興奮得睡不著,於老師哄她睡,他哼著一首歌給月兒催睡,哼著哼著,自己倒睡著了,月兒撓於老師的腳底心,把於老師撓醒了,於老師懵懵懂懂地看看月兒,趕緊又哼起來了。

生活中的於老師是不唱歌的,也不大懂音樂,但是在電影里有一首歌的音樂背景貫穿了始終,那是一首早期的蘇聯歌曲,我們大家都會唱的:紅莓花兒開在河邊原野上,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

在很多很多年以後,聽說文金承包了村裡的會議室,他開了一個卡拉OK廳,村民們有時候也會去唱一唱歌的,有一回於老師也去唱的,他認認真真一字一句唱完了,最後大家熱烈鼓掌,但是有人說,於老師從頭到尾沒有唱准一個音調。

這話我相信的。

在老貓搶走村長的鹹魚那時候,村長正在通知村民,要開計畫生育責任大會了,叫大家作好準備,有孩子的人家都得去簽訂責任書,不寫責任書的要罰款,罰多少款呢,要罰很多的,你們不要來找我說情,村長說,這件事情不是由我做主的。幾天以後就開會了,是鄉里來的人,可能還有縣裡的人,村長那時候就不是大官了,他只是一個主持會議的人,他的工作只是叫村民不要吵鬧,聽領導講話。

於老師其實是被別人咬出來的,那個咬於老師的村民因為生了兩個孩子,這回肯定要罰款了,他很著急,便自作聰明地想,如果於老師抱養一個孩子不算問題,那麼他就可以說他的第二個孩子也是抱來的,他甚至已經想好了一套騙人的謊話,比如說這個小孩被人家扔在街上的廁所里,哇啦哇啦地哭,他進去上廁所的時候看見了,覺得小孩可憐兮兮的,就抱回來了,他還可以說我這是做好人好事呀,是應該表揚的呢。

這個村民後來在村裡一直都抬不起頭來,幾乎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他的一廂情願的自作聰明,把於老師和月兒扯了進去,本來於老師是未婚,人家不會想到叫他去開會的,所以村長把那個村民罵得狗血噴頭,那個村民後來哭了,他的老婆也哭了,他們說,我們不是有意的呀,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呀。

其實於老師是躲不過去的,就算現在開計畫生育大會沒有叫於老師去,但是以後於老師總歸要給月兒報戶口的,一報戶口,這件事情就會穿幫的,所以這只是早一點和晚一點的區別。把月兒抱回來的這一段時間裡,於老師好像一直是迷迷糊糊、沒有什麼想法,好像領養一個孩子是不需要費什麼周折的,就像養一隻小貓一隻小狗那樣的簡單,但是在別人的眼光里,這件事情可能是比較大的,我聽到奶奶和媽媽也在議論。

一個小丫頭,奶奶說,養她幹什麼呀。

還是個瘸的,媽媽說,養大了也沒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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