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3章

拖拉機拐了個彎,卻又出奇地快起來,我們看見它一下竄出去老遠了,並且越開越快,村長一急之後站了起來大聲說,還是穩一點,坤生,開慢一些,可是這個拖拉機快上去又慢不下來了。

我們看見村長被拖拉機顛得跌來倒去的,他跌到一個人身上,站起來,又跌到另一個人身上,我們嘻嘻地笑了,又唱起來:

一記耳光,拍到里床,里床有隻缸,缸里有個蛋,蛋里有個黃,黃里有個小和尚,

村長說,等於老師成親時我要到隔壁村子去借新的拖拉機。這時候拖拉機已經離我們很遠了,它還有突突突的很響的聲音,其實我們是不可能聽到村長說這句話的。 三

月兒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故事的。

月兒能夠再次走進故事裡,完全是因為老龐。老龐是電影編劇。

我剛見到老龐時,他一邊伸出手來一邊說,我姓龐,你就叫我老龐好了。

老龐是後來注意到我桌子上的那張照片的,是我和於老師、月兒三個人的合影,那是我們小學畢業那一年拍的,月兒扎著兩條羊角辮。

這是你爸爸嗎,老龐指著於老師問我。不是的,是我的老師,我說,於老師。這個是你的同學,老龐又指了指月兒。是的,我說。

這個小女孩很漂亮,老龐說。

就在這一剎那,我的內心涌動起來,埋藏於心底深處的東西奔涌而出,我脫口道,老龐,你想聽聽月兒的故事嗎?老龐聽我這麼一說,眼睛猛地一亮,精神格外地振奮起來,想聽,想聽,他說。

月兒終於從我的心底深處走出來了,她也走進了老龐的內心。老龐開始記錄我的故事。

在老龐那個很大的,封面是黑的本子上,故事這就樣開始了:有關鄉村的記憶,全是從這一個夏天的傍晚開始的。差不多是蠶兒吐絲結繭的日子,村子裡瀰漫著青色的桑葉的味道。蠶兒上山了,織成的繭子,掛在麥柴紮成的三腳桿上,像一盞盞白燈籠。

老龐覺得我的名字元合南方農村的氣息,所以就用了我的真實姓名。他徵求過我的意見,我說好的。後來電影拍出來了,村裡人看過電影以後,都說,咦,連生比小時候神氣多了,他們把演趙連生的演員和我混為一談了,我想跟他們解釋那不是我,但是他們說,是你,就是你,就是趙連生嘛,怎麼會不是你,後來我就不再解釋了,因為我心裡其實很喜歡他們這麼說的。

其實在許多問題上,尤其是對於老師怎麼看,我和老龐是有分歧的。老龐曾經對我說,於老師是什麼。我理解老龐的意思。

在老龐的記錄里,月兒出場了:

夕陽西下,鄉村的一條小道上,六歲的農村女孩月兒背著一筐蠶繭在小道上走著,蠶筐壓得她的嫩弱的背有點彎了,她的臉上掛著汗珠,腳上穿著一雙花布鞋,花布鞋的鞋面是用各種各色的碎布拼起來的,鞋的五顏六色與灰禿禿的路面形成色彩上的對比。

小道兩邊是大片的桑地,桑葉正綠,當月兒走遠時,遠遠看過去,綠的叢中有一點白色,在夕陽下閃爍著。小花布鞋走在狹窄的田埂上,走著走著,泥的田埂變成了石板街,月兒走到小鎮上了,夕陽的最後一道餘光,落在細細長長的街上。

街上有一排商店,有雜貨店、洋鐵皮店、煙紙店等等,中藥房裡瀰漫出中草藥的味道,月兒小小的身影匆匆地穿過長街,來到繭站。

繭站是一座老式的房子,裡邊有幾個工作人員正在準備下班,小李看了看牆上的老式掛鐘,老張走到門口,將沉重的大門慢慢地推上,大門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正在這時,老張的眼帘里出現了一雙小腳,穿著碎花的布鞋,沾著些泥土,老張又重新把門拉開來。

小花布鞋費力地翻進高高的門檻,月兒用力地將裝蠶繭的筐從背上放下來,再舉到櫃檯上,但是她個子太小,雙臂又沒有力量,顫顫抖抖地舉不起來,櫃檯上四隻大手將筐接了上去。

一隻大手在繭子里翻了翻,另一隻手抓起一顆繭子聞著,又放在耳邊搖了搖。

月兒踮著腳想往櫃檯上看,但是看不見,她的背影在巨大的櫃檯面前顯得十分的弱小。老張:熟了吧?

小李:熟了,還沒透。老張:收不收?小李:收了吧。

老張從高高的櫃檯後探出頭來看看月兒:哪個村的?小李在裡邊說:前窯村老杜家的。

櫃檯里的人在過秤、定等級、算錢,月兒仍然是那個踮腳往上看的姿勢。

終於,老張探出身子,俯下來,把錢塞到月兒手裡,此時,才是月兒的第一個正面,月兒笑了,她的笑容既燦爛,又讓人心酸。她的手裡,緊緊地攥著票子。老張:你爹的病怎麼樣了?月兒開心:昨天吃了兩碗飯。

老張狐疑的臉,其他人也將信將疑。

從繭站的櫃檯換到藥房的櫃檯,緊緊攥著票子的小手伸到了藥房的櫃檯上。王芳說,方子呢。

月兒想了一想,將攥在另一隻手裡的方子遞上去,方子揉得很皺,上面的字已經有些模糊。

老中醫坐在堂里給一個病人把脈,王芳將方子交給老中醫,老中醫看了看:是我開的。他重新將看不清的字寫清楚了,回頭問月兒:你爹怎麼樣了?月兒開心:昨天吃了兩碗飯。王芳:是不是身體好多了?

老中醫卻搖了搖頭,眼睛裡滿是擔憂。

王芳抓藥、稱葯,另一個病人過來看了看:這是大黃,很苦的。

月兒:阿姨,有沒有不苦的葯?王芳:小妹妹,葯都是苦的。

病人:良藥苦口利於病,小妹妹,你以後上了學就會知道的。月兒很難過地咧了咧嘴,長長的一紮葯紮好了,月兒拎在手裡,幾乎要拖到地上了,月兒將葯小心地放到背簍里,又小心地背上背簍。

月兒跨出藥房的門檻,就被街頭一景吸引住了,這是賣棉花糖的,一個鐵皮的筒,加一小勺白糖,一轉,就變成一大團像棉花一樣的東西,月兒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問別人是什麼,人家告訴她這是棉花糖,月兒問甜不甜,人家說,糖總是甜的,月兒咽了口唾沫,用手裡攥著的最後幾分錢,買了一捧棉花糖。

旁邊的人在說,棉花糖要快點吃的,時間長了會融化,最後成了一攤水,說話聲中,月兒兩隻小腳上的花布鞋在拚命地在街上奔著,然後又奔到鄉下的田埂上……天色已經漸漸地暗下來……

在對老龐的敘述中,我的記憶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好像現在於老師就站在我的面前,也好像月兒就坐在我的身邊,現在我也走在和那時的於老師同樣的年齡上了,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於老師走過的足跡在現在看來似乎總是歪扭,但卻遠比我們的清楚。那是為什麼?我問老龐。

月兒捧著棉花糖,額上的汗又開始冒出來,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棉花糖,棉花糖正在慢慢地變小。

拖拉機的突突聲越來越近,但是畫面上看不到拖拉機,只有月兒手裡越來越小的棉花糖。

迎面,月兒的姐姐荷花正在向月兒奔過來,由於月兒一心關注著棉花糖,等到她看到姐姐時,姐姐已經快到她眼前了,月兒高興地大聲說:姐姐,我買棉花糖給爸爸吃,爸爸吃藥就不苦了。

姐姐滿臉淚水:月兒,爸爸死了。

月兒愣住了,這時候她手裡的棉花糖已經化掉了,只剩一小攤黏糊糊的糖汁,月兒哇地大哭起來:棉花糖沒有了,棉花糖沒有了,爸爸吃不到棉花糖了。

天色微黑,坤生突然發現月兒站在路中央,他急忙剎車,但一剎車的拖拉機反而發了瘋似的衝出去……月兒倒在拖拉機下,背簍里的葯撒了一地……

時隔多年以後,我仍然記得,那時候我和同學們一起奔過來,擠在人群中往裡看,我看不到全部的情形,只看到月兒的眼睛,那一雙眼睛裡傳遞出來的東西,像雷一樣擊中了我,永遠也不能從我的心裡抹去。

拖拉機翻倒了,大家都摔在地上,然後忙亂地爬起來,於老師的衣服上沾滿了泥,他被驚嚇得發了呆,伸著兩條胳膊站在那裡發愣,有許多人很混亂地喊:快救救小孩,快救救小孩!

村長彎下腰去,他想把月兒抱起來,月兒卻掙扎著,爬著,用兩隻小手在抓撒了一地的中藥,村長說:不用抓了,你爸爸已經……

月兒不理睬他,繼續抓著,連泥帶葯……

於老師終於清醒過來了,他從村長手裡接過月兒,在鄉間的路上狂奔起來,我們都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面,追著追著,幾乎就追不動了,我頭一次感覺到於老師奔跑的速度簡直像飛一樣,在我們長大以後,曾經問起過於老師,於老師說,你們一定記錯了,我跑步不快的,我在上學的時候,不管是短跑還是長跑,從來都沒有及格過。不知道是我的記憶有誤,還是因為那時候我們太小。

但是有一點是確定的,於老師抱著月兒跑,他跑錯了方向,向村裡去了,我們竟然也沒有發現於老師的這個錯誤,事後雪生說他是發現的,但是他以為於老師是要把月兒送回家去,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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