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 出洋相

轉天大早,玻璃花換上出會那天不中不洋的打扮,袍子外邊特意套上飛來鳳送給他的那件洋馬褂,來到廣來洋貨店。楊殿起見了就笑道:"袍子外邊怎麼還套上西服坎肩?哈哈哈哈,到洋人那兒去,哪能這種打扮,甭說你這套行頭不倫不類,就是穿上地道的洋裝,在洋人眼裡也是中國人,洋人反而看不上。"

楊殿起的穿裝是頂頂考究又華美的國服。橫羅大褂,拷紗馬褂,兩道臉兒的銀緞鞋,一碼嶄新,用料上等,做工更是精緻講究。腰帶上墜著九大件:班指啦,懷錶啦,筆筒啦,眼鏡啦,胡梳啦,鼻煙壺啦……一概裝在鑲金嵌銀的繡花套子里,下邊垂著八寶滾蘇,一走三擺,手裡還拿著一把香妃竹的絹面扇,上邊有字有畫。

"好啊,鈴鐺壽星全掛齊啦!"玻璃花叫道,"八大家的老爺們也不過這一身吧!"

楊殿起笑一笑,沒吭聲。

玻璃花覺得自己跟人家一比,就露窮相了。這要在過去,他准得開口向楊殿起借身行裝,現在不知為嘛,舌尖嘴皮都不硬氣。他一面脫去洋馬褂,一面把紙包的銅爐交給楊殿起。楊殿起打開一看,就說:"呀,那天我在燈下沒看清楚,一直以為是宣德爐,誰知竟是假宣德,你瞧這銹,都是浮銹,純粹是做出來的;再看底上的字兒,多賴!算了算了,帶去當做見面禮送給洋大人吧!"說著交給同去的小夥計。

"你他媽別拿它借花獻佛,我沒錢時,還指著它當點錢花呢!"玻璃花說。

"你堂堂三爺,幹嘛說話露這種窮氣。我嘛時候叫你流過血?和你交朋友,就得認賠!你憑良心說,是不?"

楊殿起說著笑著,兩人一同穿過二道街,來到河邊,那裡早停著一輛大膠皮輪子的東洋馬車。兩人鑽進四面透亮玻璃車篷,夥計登上車尾的踏板上,車亻夫"當--叮"一踩罐子樣的大銅車鈴,車子直上新修官道,刷刷地奔往東邊的紫竹林租界。

玻璃花幾年沒進紫竹林,隔著玻璃窗子認出道邊的江蘇會館、風神廟、高麗館,以及邢家木場堆成大山小山似的蒿桿木板,溜米廠晾曬的東一片西一片的白花花的小站米,還都是老樣子。可是一進馬家口,滿認不得了。洋房、洋行、洋人,比先前多許多。各式各樣的洋樓都是新蓋的,鋪子也是新開張;那些尖的、圓的、斜的樓頂上插著的洋旗子,多出來好幾種花樣。還有一些樹直花斜的園子,極是雅靜;路面給帶噴嘴的洒水車淋濕,像剛下過小雨,又壓塵,又潮潤,男女老少的洋人,裝束怪異,悠閑地溜達,活像洋片匣子里看的西洋景。玻璃花恍惚覺得自己留洋出海,到了洋人的世界中來。

楊殿起叫車亻夫停了車子。兩人下車,夥計付了車資。沒等玻璃花鬧明白這裡原先是哪條道,忽然一個東西飛來,又硬又重,"啪!"地一下砸在他的腮幫上。他暈暈乎乎,還以為是誰扔來的磚頭,前幾天,在東門裡就不明不白挨了一下,多虧歪了,砸在肩上。他捂著生疼的臉大罵:

"操你姥姥,都拿三爺不當人!"

"別亂罵,這是洋人玩的球。"楊殿起說著,拾起一個毛茸茸球兒給玻璃花看,"瞧,這叫網球。"

只見左邊一片綠草地上,一男一女兩個洋人,中間隔著一道漁網似的東西。每個人手裡都攥著一個短把兒的拍子,朝他咯咯笑,那男的愈笑愈厲害,索性躺在地上,笑得直打滾兒,一會兒肚子朝上,一會兒屁股朝上。那女的邊笑邊朝這邊喊著洋話。楊殿起也朝他們喊洋話。

"你說的嘛?"玻璃花問。

"他們向你道歉,我說別客氣。"

"客氣?他打了三爺,就該賠罪!"

"您真不明事理。洋人能朝你笑,還道歉,就算很客氣了。我看這兩個洋人年輕,要是年歲大的,對你客氣?不叫狗來轟你,就算你走運。"

"我他媽要是不客氣呢?"

"叫白帽衙門的人碰見,起碼關你三個月,還得挨揍,挨餓,外帶罰銀子。行了,三爺,別瞧您在天津城算一號,在這兒,隨便一個洋人,就比咱知府大三品。這兒不是咱的地盤。咱平平安安,把東洋武士請去給您消消那口氣,比嘛不強!"

玻璃花捏捏這又硬又軟、挺稀罕的球兒,說道:

"行,三爺不跟他生氣。但也不能白挨這一下,這洋球歸我啦!"

他扭身剛要走,那女洋人穿著白紗長裙,像個大蝴蝶,跑上來兩步,喊幾句洋話。楊殿起叫玻璃花把球扔給她,少惹麻煩,玻璃花心裡窩囊,也沒轍,發泄似的把球狠狠扔過去,口中罵道:

"拿綵球往你三爺頭上砸,三爺也不要你這臭娘兒們!"

那邊兩個洋人都不懂中國話,反而笑嘻嘻一齊朝他喊了一句洋話。玻璃花問楊殿起:

"他們說嘛?三塊肉?是不是罵我瘦?"

楊殿起笑著說:

"這是英國話,就是''謝謝''的意思。這兩個洋人對你可是大大例外了。我來租界不下一百次,也沒見過這麼客氣的!"

嘻嘻,玻璃花心裡的怒氣全沒了。

沒走多遠,楊殿起引他走進一座洋人宅院。頭纏青布的黑臉印度僕人進去報過信,他們便登上擺滿鮮花的高台階,見到一個名叫"北蛤蟆"(實際叫"貝哈姆 ",是玻璃花聽了諧音)的洋人,禿腦袋,黃鬍子,挺著鬆鬆軟軟的大肚子。人挺和氣,總笑,還是哈哈大笑,好像覺得一切都很好玩。此外,還有兩個上了歲數、身上散香氣的洋女人,眼珠藍得像貓,腰細得像葫蘆,彷彿一碰就折。玻璃花頭次在洋人家做客,真有點兒矇頭轉向。特別是處處洋貨:洋房、洋窗、洋桌、洋椅、洋燈、洋書、洋畫、洋蠟、洋酒、洋煙和種種古怪有趣的洋零碎,叫他眼睛花得嘛也看不清楚,而且一半連名字也叫不上來。連養的一隻長毛的花花大洋狗也隔路,趴在地上看不出哪兒是腦袋。以前,弄點洋貨,好比大海撈魚,這次算是掉進"洋"海里了。

楊殿起和北蛤蟆去到另一間屋,不知幹嘛,甩下玻璃花一人。他正好得機會把這些洋玩意細心瞅一瞅,否則就白來了。他一眼先瞧見桌上有個黃銅小炮,心想多半是個小擺件,好奇地一按炮上的小鈕,"卡"一下,從炮口射出一個東西,掉在地上,嚇他一跳,再看原來是根洋煙捲。他把洋煙捲拾起來,卻怎麼也塞不回去了。他以為自己把這東西弄壞了,便將煙捲揉碎,偷偷掖在坐墊下邊。他老實地坐了一會兒,不見人來,斜眼又見手邊有個倒扣著的小銀碗,上邊有柄,柄上刻著兩個光屁股的女人。他輕輕一拿,只聽"叮叮叮"響,原來是鈴鐺。應聲就有一個大鬍子的印度人跑進來,瞪圓眼睛對他說話,他不懂,以為人家罵他,可這大鬍子立即端來一杯又黑又濃又甜又苦的熱水。

他不通洋話,吃虧不小。楊殿起和北蛤蟆有說有笑,有來道去。那北蛤蟆對楊殿起腰上拴的九大件感興趣,從進門到出門,不斷地摸摸這個,捏捏那個,不住地怪聲呼叫,還拉來那兩個女人看,好像見到什麼寶貝。他坐在一旁,不知做什麼,又不懂得洋人禮節,只好隨著楊殿起去做去笑,人家點頭他點頭,人家搖頭他搖頭。一舉一動都學人家,可活活累死人。後來北蛤蟆似乎對他發生了興趣,總對他笑。到底是喜歡他,還是他臉上蹭了黑?弄不明白。一直到他與楊殿起告別時,北蛤蟆連說幾聲"白白",又看著他,拍著自己的禿腦殼狂笑不止。

楊殿起進紫竹林,就像回老家,東串西串,熟得很,也神氣得很。他叫玻璃花在一個尖頂教堂門前稍稍等等,自己進去一陣子才出來,然後帶他往左邊拐兩個彎,再往右拐三個彎兒,走進一家日本洋行。這兒從院子到走廊都堆著成包成捆的中國藥材、皮貨、豬鬃、棉花之類。打這些冒著各種氣味的貨物中間穿過,在一間又低矮又寬敞的屋子裡,與洋行老闆喝茶。楊殿起換了一口日本話與老闆談了一會兒,老闆起身拉開日本式的隔扇門,只見當院一張竹榻上,盤腿坐著一個穿長衫的日本人,垂頭合目,似睡非睡,倒挺像廟裡的老和尚打坐。

洋老闆會說中國話。他告訴玻璃花,這就是東洋武士佐藤秀郎先生。跟著,洋老闆朝佐藤咕咕嘎嘎喊了幾句日本話。

佐藤把他謝了頂的腦袋一抬,露出一張短臉;眼兒一睜,一雙藏在眉稜子下邊的鷹眼,灼灼冒光。他雙臂一振,像只大鳥,款款跳下竹榻,立在地上,原來是個矮子,矬身短腿,胳膊奇長,評書上說劉備"兩手過膝",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的人。這傢伙陰森森,真有點嚇人。

洋老闆叫玻璃花講講神鞭的能耐,玻璃花雖與神鞭交過手,又親眼見過神鞭大敗戴奎一、索天響等人的情景,但至今他也沒弄明白那辮子怎麼來怎麼去,一閉眼只覺得晃來晃去,有如一條蛇影,此時,他為了在洋人面前表示自己是有用之人,便把那神鞭真真假假、雲山霧罩地白話一通,直說得比孫猴子的金箍棒還厲害。

沒料到,東洋武士聽得上了火,他叫人拿來一桿趕大車的馬鞭,交給玻璃花,叫玻璃花抽他。玻璃花哪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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