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不信也是真的

不等天大亮,玻璃花就叫死崔陪著,打藥鋪出來,到南門外去請打彈弓子的戴奎一。兩人橫穿出估衣街,到了北城門口,並沒走"進北門出南門"那股近道,而是沿著城根兒往西,繞城半圈才到南門外。這因為玻璃花怕人瞧見他,一路還穿街走巷,專擇僻靜人稀的路走。混星子們在街上向來愛走街心,車轎驢馬都得躲著他們;他們還拿眼東瞅西瞅,誰要是多瞧他們一眼,茬子就來了。今兒玻璃花卻使勁低腦袋,恨不得把腦袋揣在懷裡。死崔在一旁心想;我叫你小子打今兒甭想再露臉兒啦!

那時,南門外一片大開窪,凈是些蚊子亂飛的死水坑,柳樹秧子,橫七八叉的土檯子,沒人添土的野墳,再有便是密不透氣的蘆葦盪。住在這兒的多是雁戶。拿排槍打野雁、綠頭鴨、草鷺和秧雞,到牆子那邊去賣。這是個常年熱熱鬧鬧的野市,俗叫"南市",凡吃、穿、用的,隨便買賣,應有盡有。鮮魚新米、四時蔬果之外,還有些打八叉的小商小販,倒騰各種日用的新舊雜貨。江湖上的"金、瓶、彩、掛",什麼拆字的,算馬前課的,拉駱駝或"黃雀叼帖"的,打把式賣藝的,變戲法的,耍灤州影兒的,唱包頭落子、哈哈腔、西河大鼓的等等,都聚在這兒混吃糊口。天津這地方,有塊地兒就是主兒。河有河霸,漁有漁霸,碼頭上有把頭,地面上有腳行,商會有會長,行行有師祖,官場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個衙門裡有一個說一不二的老爺。在這集市上,欺行霸市要數"三大塊兒"--戴奎一,何老白,包萬斤,都是"安座子"已久的老江湖("大塊兒"是指身上的鋼筋鐵骨腱子肉)。這三位"大塊兒"能耐最大的便是戴奎一。他手裡的一把彈弓可稱天下奇絕。頂拿手的一招,是把一個薄瓷的小酒壺橫放在桌上,瓶口放一顆泥彈兒,這泥彈兒與瓶口大小不離,他站在三十步遠的地方一彈射去,把那泥彈兒打碎在壺中,絕不損傷瓶子。他用這手絕頂功夫招人觀看,實是賣"化食丹"。只要演過幾招彈弓,他就捧著一塊血淋淋的鮮牛肉,生嚼生吃,再吞下幾粒羊屎蛋似的丸藥,口稱這丸藥到肚裡,生冷俱消。他拿這種叫人目瞪口呆的法兒賣葯,人們花錢買葯,並非相信這葯真能化食,而是害怕他這股惡勁。據說,光緒二十年,河南來個馬班兒表演"小刀山"。河南的馬班子大都會幾手少林功,恃仗本領在身,沒有先去拜會他,把他惹惱了。當一個年輕的女把式爬上三、四丈長的大杉篙拿大頂時,戴奎一站在遠處大叫一聲:"戴爺給你換個左眼!"開弓一打,"啪!"地把一個泥球射進那女把式的左眼窩,馬班子的男男女女都要跟戴奎一動武,眼望著這把上了子兒的彈弓,誰敢靠前?從此誰也不敢招惹他了,就是玻璃花那左眼放著沒用,也不願意換個泥球。

"戴爺,咱哥兒們麻煩您來了!"玻璃花拱拱手說。他此時氣不壯,說話時精神也不足。

"您這是嘛話,三爺!哥兒們我在城南,您在城北,城隔著人,不隔著義氣。前兒,崔四爺來,把您的話捎給我。我跟四爺說了,只要您三爺一句話,咱哥兒們掉腦袋也認!不過……我剛才用腦瓜又琢磨琢磨,那個賣炸豆腐的傻小子,值我戴奎一的一個泥球嗎?啊?哈哈哈哈。"

戴奎一咧大嘴叉子,仰面狂笑。他光著膀子。這一笑滿身疙瘩肉像活耗子那樣上下直動。他長得人高面闊,猿背蜂腰,鷹鼻豹眼,寬寬一條桔黃色亮緞腰帶上,別著一根柳木叉架、牛皮筋條的大彈弓子。當下,他正站在自家店門口,店內迎面牆上掛著兩幅死人的骨頭架子。這背景和打扮一襯一托,就愈發顯得凶厲。本來戴奎一答應好今天為玻璃花去拔撞。雖說他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個人就有腦子,這兩天耳邊經常聽有關傻二的辮子的傳言,傳得神乎其神。在將信將疑之間,他開始掂量起來,為這個從來也沒對自己出過力、眼下正走背字的混星子,去碰那個不知根底的傻二,值不值得……

死崔好像看見了戴奎一心裡怎麼撥棋子兒。他想,如果戴奎一不幫忙,就會擠著玻璃花對傻二暗中下手。反正玻璃花決不敢再跟傻二明著較量,而且已經幾次計畫著,派幾個小混星子暗中對傻二下手。暗著干向來比明著干能成事。只要把傻二弄殘,玻璃花就會在估衣街上重新抖起來。故此,必須設法使戴奎一去和傻二打一場。如果戴奎一贏了,就在外邊散風說,玻璃花沒能耐,借刀殺人,玻璃花的臉上也不光彩;如果傻二贏了,戴奎一必然恨玻璃花毀了他的名聲,還會有玻璃花的好?想到這兒,他就拿話激戴奎一:

"戴爺,聽那傻巴說您根本算不上鹹水沽人。"

"怎麼講?"戴奎一沒聽明白這話是嘛意思。

"那傻巴是鹹水沽人。他說,鹹水沽水硬,人也硬,不出螃蟹。"死崔說。

"我聽不懂你的話。"戴奎一說。

死崔含笑道:

"就是罵您唄!螃蟹的骨頭長在外邊,肉長在裡邊,外硬里軟,不過看上去挺硬罷了。您先別生氣,那傻巴還有話,--他說,要論胳膊大腿之外的功夫,誰也頂不住他的辮子,您的彈弓子不過是小菜兒!"

對付人的本事,全看能不能摸准對方的要害。看準要害,一捅就玩完。死崔深知,戴奎一雖然人高塊大,心眼並不比針眼大。他更懂得,嫉妒這東西挺哏:男人嫉妒男人,女人嫉妒女人,同輩嫉妒同輩,同行嫉妒同行;出家在外,同鄉還嫉妒同鄉。--沒聽說過,山海關一個名廚子會嫉恨起廣東一個賣字畫的,哪怕這舞筆弄墨的傢伙比他名氣再大。

果然,戴奎一的胸膛里盛不下這幾句話,氣得罵開了。

死崔火上再澆油:

"人家都管傻巴那辮子叫''神鞭''!"

這"神鞭"是他為了氣戴奎一,順口編出來的。

"嘛叫''神鞭''?"戴奎一吼著。他心裡的火順著血流遍全身,手背、胳膊、脖子、太陽穴上的麵條粗細的青筋,根根都鼓脹起來。

"他說,只要是凡人,想抽誰就抽!"死崔說著拿一雙烏黑的小眼瞅著戴奎一發怒的臉。他要眼看著這妒火直把戴奎一的胸膛燒透了才成。

戴奎一大叫道:"他是神仙,我也把他射下來!"說著,把腰間的彈弓取在手,扭身來一招"回頭望月",把兩個泥彈兒連珠射上去。只聽天上"啪"一響。第二個泥彈兒飛去得更急,直把第一個打得粉碎。

玻璃花拍手叫道:

"好功夫,管叫那傻巴的腦袋成漏勺!"

戴奎一聽了,臉上立見笑容。他叫徒弟進屋取出一個緞面繡花彈囊,再從一排排晾在青石板上的泥彈兒中間,擇出一些最圓最硬、顏色發黑的膠泥彈兒裝滿袋囊。戴奎一轉了轉眼珠,進屋拿了兩個鐵彈丸掖在腰間,便走出屋來,帶著兩個徒弟,與玻璃花、死崔去找傻二打架。

從西關街走到頭兒,有個土坯打牆圍著的院子。牆挺高,上邊只露出三兩個青瓦頂子。幾棵老棗樹黑紫黑紫,沒發芽兒,帶刺的樹杈,密密實實罩在上邊。院里沒動靜,樹上沒鳥叫,煙囪眼裡沒有煙往外冒,倒像什麼奇人怪客住在裡頭。

有人給玻璃花壯膽,他頓時精神多了。上去"啪!啪"拍門,扯著脖子叫喊:

"耍狗尾巴的,三爺找上門兒來了!"

砸了一會兒,毫無響動。他找了半塊磚剛要朝門板砸去,忽聽一個啞嗓音:

"我在這兒!"

他們不覺回頭瞧,只見不遠的幾棵大柳樹下,站著傻二。還是那件藍布大褂,粗長的辮子盤在頭上。玻璃花躥上去,恨不得把傻二撕了:

"你別以為三爺栽了。今兒找你結賬來啦!"

傻二態度謙恭,話說得誠心誠意:

"三爺說到哪兒去了?我哪有能耐跟您鬧。那天我也是稀里糊塗,趕巧碰您三爺兩下,您不當回事就算了!"

"好小子,你還想寒磣我?你他媽''稀里糊塗''就把我打了?好大口氣!傻巴,告明白你,今兒還不用三爺教訓你。這位,瞧見了嗎,戴奎一,南市打彈弓的戴爺--你三爺的兄弟,來給你換眼珠子來了。有能耐你就使!"

戴奎一站著沒動,拱拱手說:"我這個屬螃蟹的,來會會神鞭!"這幾個字,酸不溜秋,拿著勁兒,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傻二聽蒙了。嘛是屬螃蟹的?神鞭?

神鞭是嘛玩意兒?他說:

"我別聽差了音兒。鬧不明白您說的是嘛話。勞駕再說一遍。"

戴奎一嘿嘿一笑:"你是聽美了,還想再聽一遍。我可從來不用嘴皮子侍候人。既然咱倆都是鹹水沽人,拿鹹水養大--有你沒我,有我沒你,來吧!"他脫去外衣,取弓上彈。

玻璃花湊上前說:"戴爺真行,往後城北有事就找我。哎,您可小心他的辮子!"

傻二又聽什麼喝鹹水的話,更加莫名其妙了,不等他問明白,戴奎一狠巴巴逼著他:

"怎麼玩法?"

傻二說:

"算了,您的功夫我見過。咱們何必做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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