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金粉時代 第0791章 這是戰爭

陶光園,上清觀。

太平公主和玄雲子沒再像以前那樣在靜室密談,而是坐在了幽靜的小柳林中。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固然是一個原因,更多的是因為她們談的事情對薛紹來說不再是秘密,那也就沒有什麼再可藏頭露尾的了。

「事情結束了。」太平公主平靜地說道,「但為何我總有一種感覺,它才剛剛開始?」

玄雲子問道:「公主是說,駙馬自投牧院一事?」

太平公主點了點頭,「我突然發現,我是那樣的不了解薛紹。」

「哦?」玄雲子略感驚訝,「公主何出此言?」

太平公主說道:「在他偷偷跑來見你之前,我們曾經有過幾次交談。我感覺,他好像早就知道了一切事情,甚至比我們還要更早知道。這太不可思議了,我甚至一度感覺和我成親幾年育有一子一女的駙馬,竟是那樣的陌生。」

「公主殿下,是否多慮了?」

太平公主茫然的搖了搖頭,「但願是。」

「正如公主所言,既然駙馬早已知情,那他最近情緒如何?」玄雲子問道。

「他靜得出奇,一點都不緊張。」太平公主在苦笑,「他甚至會不經意的流露出興奮的神彩。那樣的神彩我見過幾次,都是在他將要帶兵出征的時候。每當這副神彩出現的時候,我總會情不自禁的聯想到血性男兒、名將風範、蓋世英豪這樣的字眼,我會覺得他就是普天之下最英武最迷人的男人。要我再選一千次,他都是我唯一的駙馬!……但是這一次,他那副神彩卻讓我感覺到非常的害怕,我甚至都沒有勇氣再去面對他!」

「駙馬渴望挑戰,更加渴望勝利。為此,他會殫精竭慮不惜一切。每當面臨越大的挑戰,他就會顯得越加的興奮。」玄雲子說道,「公主殿下是想跟我說,駙馬這一次想要挑戰的,是一個他從未遇到過的強大對手?」

「我母親。」

太平公主輕輕的三個字,可謂石破天驚。若非玄雲子定力超凡,定然會神色大變。

「誰告訴你的?」玄雲子問。

「沒人告訴我。」太平公主搖了搖頭,「我自己知道的。」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說道:「現在縱觀整件事情,從薛郎夜行入宮秘密見你,到洛水大講武,你有什麼感覺?」

玄雲子秀眉微顰的沉吟了片刻,輕聲道:「一切有條不紊,按部就班。」

「對,就像是一場精心布局的戰爭。」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出,「薛郎是一個經歷了多次戰爭洗禮的將軍,他總是打勝仗。有一次我問他,你是如何做到百戰百勝的?他當時大言不慚的說,因為我總能料敵先機精心布局,並提前防患一切有可能發生的意外情況。很多戰爭看起來是不期而遇的突然爆發,勝負無可預料。但實際上一切勝負早有憑定,沒人知道指揮作戰的將軍在開戰之前,做了多少的準備——我薛紹,就是最擅長做準備的那一個人。很多的戰爭在沒有開打之前,我的對手就已經輸了!」

「這絕對不是大言不慚。」玄雲子淡淡的道,「我曾有幸與駙馬一同參與討伐白鐵余。我親歷了戰爭的殘酷,也親眼見識到了駙馬作為一名將軍的獨特之處。」

「如何獨特?」

玄雲子答道:「正如公主所言,很多的戰爭在沒有開打之前,駙馬的對手就已經輸了。」

太平公主微皺眉頭的沉默了片刻,說道:「在整件事情的最開始,薛郎沒去上朝。這是他生平的第一次主動缺席早朝,你不覺得奇怪嗎?」

「他夜闖皇宮,興許是太累了。」玄雲子說道。

「絕對不是。」太平公主說道,「以我對薛郎的了解,他是那種幾天幾夜不睡覺,也硬撐著要把正事辦完的人。如今他身兼多職公務異常忙碌,若無特殊,又怎會突然閑停了下來在官署里睡上一整天,什麼都不做?」

玄雲子微微驚疑,「如此說來,駙馬早就知道有人要彈劾他?」

「若非是早就知道,他又怎會在官署里逗留那麼久,一直等到晚上姚元崇從宮裡回來向他彙報了朝會的事情?」太平公主說道。

玄雲子微微一怔,武承嗣和牧院的這些人每天都在瞪大了眼睛盯著薛紹,但薛紹難道就沒有派人盯著他們嗎?……對,這是他的作戰風格。他的麾下本來就有天底下最精銳的斥侯,遠比牧院的不良人強上千百倍——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為什麼不盯呢?

「以前我只認為他愛吹牛,現在我相信他說的話了。」太平公主微微的苦笑,搖了搖頭,「原來在一場戰爭還沒開始之前,指揮作戰的將軍就已經做了很多的準備工作,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

玄雲子沉默以對,這種事情自己不好嚼舌插嘴。

「爾後的事情,你我都知道了。」太平公主說道,「他自己主動跑到牧院投案,在那裡耍寶賣乖的戲弄判官張知默。同時讓他的左右門神回家,向我通風報信。他知道我一定會有過激之舉,於是叫姚元崇跑來阻攔,同時還帶來了紫金魚符。我們夫妻這麼多年,彼此太有默契。當我看到這枚紫金魚符,我就明白他為什麼自投牧院了。」

玄雲子說道:「他是在暗示你,讓你帶魚符進宮向太后求情?」

「對。這是一出苦肉計。」太平公主說道,「其實薛郎心裡很清楚,我母后根本沒有收回兵權的意思。他只是想要藉此一舉,反擊武承嗣對他的挑釁。但是武承嗣和我母后的關係實在太特殊了,他無法直接出手。」

「是的,只能是由公主出面去和太后講。」玄雲子說道。

「他成功了。」太平公主輕輕的嘆息了一聲,「我母親大怒,差點當場就處死了武承嗣。」

「太后能夠容許臣下之間有爭鬥,但絕不允許這些爭鬥觸及了她的底線。」玄雲子微微一笑,「武承嗣多少有點不識時務。太后授駙馬以兵權命他鎮國,本就頂著莫大的壓力、冒了很大的風險。他偏偏還要在這件事情上煽風點火甚至出手栽害駙馬,這等於就是當眾挑起文武百官對『薛子鎮國』的強烈反對。武承嗣以為他對付的只是駙馬,沒曾想他冒犯得最狠的卻是太后。如今他只是被罷相,太后還真是手下留情了。」

「如果武承嗣能夠提前想通這些道理,那他就不是武承嗣,而是薛紹了。」太平公主苦笑不已。

「我有疑問。」玄雲子突然說道。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太平公主左右看了看,壓低了一些聲音,「萬一我母親順坡下驢真的收下了魚符,並就勢讓牧院審一審薛郎,後果將會如何?」

玄雲子微微一笑,算是默認。

「的確,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太平公主的表情當中流露出一絲恐懼的神色,小聲道:「我們的事情這麼久一直都還沒有結果,我母親早就不耐煩了。她甚至對我說,你身為公主從小享盡天下一切優寵,到了必要的時候,你也該為這個天下給出一點回報甚至是做出一點犧牲。這是你從生下來的第一天起,就已經背負的宿命!」

玄雲子深吸了一口氣,「太后當真這麼說?」

太平公主沉默的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玄雲子恍然大悟,「公主殿下你說得沒錯,這一次的事件還遠遠沒有結束,它才剛剛開始。這一次薛駙馬想要挑戰的,既不是來子珣和索元禮這樣的酷吏肖小,也不是剛剛斗敗之後被罷相的武承嗣。而真的,是太后本人!」

「沒錯。」太平公主的表情當中有了一絲苦澀,「我母親一直都在試探薛郎的忠誠,這一次,薛郎也試探了一回我母后對他的信任程度。他二人之間,難道就一定要這樣猜來猜去,試來試去嗎?」

玄雲子微笑勸慰,「公主殿下,你應該比誰都更加明白,這是為什麼。」

太平公主只能發出嘆息,因為,她的確是再也明白不過了。

——現在武則天和薛紹之間的猜忌和試探,比起當年二聖之間的鬥法來說,那還真就不算什麼。

「當時在宮裡,我真是害怕極了!」太平公主心有餘悸地說道,「萬一我母親真的收下了魚符,並且沒有去責罰武承嗣……後果,我真的不敢想。」

「當時洛水大軍,剛好開始大講武?」

太平公主輕輕的點了點頭,「薛郎指揮作戰,真是面面俱到。受他指揮的人很多,但每人都只負責也只知情其中的一小個部分。比如段峰和牛奔只知道薛郎進了牧院並回家報信,姚元崇只負責攔駕和送兵符,我負責進宮行苦肉計,黨金毗和郭大封負責興兵演武。還有其他那些盯梢武承嗣的,監視牧院的,四處跑腿的暗中保護的等等等等,我都不知道還有多少!」

「沒錯,知己知彼面面俱到,按部就班指揮若定。」玄雲子笑了,「這分明就是一場戰爭!」

「我們所有的人就像是一顆顆的珠子,全被薛郎用一根線串連了起來。」太平公主苦笑不已,「這一次,竟連我都成了他手中擺弄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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