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不願意承認是犧牲品

1967年 32歲 男 T市某電車公司工人

我是頭一批起來造反的--"電車紅旗"手下重兵三千--聞名全國的六0九大武鬥--江青一鬧,大聯籌趴蛋了--憑白無故被判無期徒刑--咱是用自己兩條腿走出監獄的--你把毛主席叫來,他也說不清。

我給你寫信,是拿塊磚砍你一下,看你敢不敢寫我。

十年來寫"文革"的作品不少,不知為嘛,總透著"假"氣,不叫人信服。造反派一出現,就一幫打手,五大三粗,慘無人道,勾上臉譜啦,使我們這些屈死鬼啼笑皆非,嗤之以鼻,我們好像驗收過的豬肉,屁股上蓋個戳,撂在案板上,誰想吃哪塊就切一塊。

我為嘛造反?當然事出有因。

我一九三五年生,往上倒八輩,出身沒問題。十四歲時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學沒上完進縫紉社當小工子。"三五反"時,站在黨這邊,限資本家殘酷鬥爭過。資本家蔫壞,等"三五反"一完,他說買賣虧本要倒閉,把我轟出來,人家買賣還接著干,我可失業了,就進電車公司賣票,一個月一百二十九斤小米,蠻不錯。那時進電車公司並不難,開車的能舉起個墩子就成,賣票的會算個加減法就要;廠里的老工人沒文化,我們進去是一幫年輕秀才,馬上起來了。組織上重點培養,我能寫,當上《工人日報》的特約通訊員。一看報社發的稿紙上邊印著的兩句話"反映群眾呼聲,做好工人喉舌",就叫我冒熱氣兒。當時工人很苦,領導的人頭雜,凈幹缺德事兒,我就揭,替工人們說話。自以為對黨一片忠心,誰知這叫"哪壺不開提哪壺",成了電車公司一根刺,人家早想拿掉咱,我的自我感覺還挺不錯。

五七年整風運動一來,大字報鋪天蓋地。大宇報上凈是誰誰偷東西搞女人亂七八糟的話,我心想,不是幫助黨整風嗎?凈弄這些閑事兒幹嘛,就寫張大字報說"鳴放是鳴放,別忘了主席說的原則六項"。誰知一下子把禍水引到身上來了。說我向黨放暗箭,說就因為我這張大字報,多少反革命沒暴露出來,天天開會斗我。工人里不扣右派,給我來個勞動教養緩刑二年,留廠察看。這就叫人家拿下來了。我當時想不通,後來"文革"進監獄,裡邊關個財貿部的幹部對我說:"整風是大面上的。內部叫引蛇出洞,你這張大字報,不是把蛇洞都牆上了?不整你整誰。"我才明白,明白也晚了。

打那時候起,咱學乖了。心想,打住,認頭幹活,別給爹媽惹事兒。

"文革"一來,更凶。紅衛兵擁天覆地,我親眼瞅見五大道上,把人活活打死。工人中間搞起政治大討論,我有了前邊的經驗,心想這麼大運動,勢頭又這麼凶,弄不好撞在車頭上。咱嘴一貼封條,不說。可是討論會上必須發言,文化大革命觸及每個人靈魂,不說話就是拒絕觸及。我最後一個發言,說嘛呢?咱就背《十六條》,什麼"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嘛的,咱沒自己的話,照本背誦,全是你的話還不成?

好嘛,也不行。第二天,滿院子大宇報,說我又向党進攻了,把我關進牛棚。完了,死活一樣價了。外邊紅衛兵沒法管了,世界末日到了,等死了。

這一套全是廠里官辦"文革"小組搞的。可沒多久,上邊風雲突變,說各單位"文革"小組執行的不是毛主席革命路線,而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目的為了保黨內走資派,轉移鬥爭大方向,把矛頭指向群眾,打擊一大片。毛主席發表"最新指示"說:"馬克思主義的道路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一下子各單位都起來造官辦"文革"和當權派的反。實際上,"文革"就是想把劉少奇弄倒,可各級黨的幹部都是劉少奇線上的,不把這些幹部打倒,劉少奇倒不了,才發動群眾造反。咱那時哪懂上邊這些亂七八糟,一想,對呀,的確是群眾受壓呀!反吧!我一口氣寫了十七張大字報,把我的過程原原本本端出來,問我的罪究竟在哪兒?我是廠里最早造反的幾個,當時廠"文革"小組還沒垮,叫糾察隊把我抓起來。有個人跑出去,找來大學紅衛兵救我出來,這一衝擊,廠"文革"垮了,我想,干吧!我給擠到死角里,不能再等著人擺弄。造反有理,咱有理呀!

這裡,又說到現在那些寫"文革"的文藝作品,一寫造反派就是"文革"打手,不知這些作家那時是不是在娘懷裡吃奶?"文革"開始時,抄家打人的都是各單位"文革"乾的。最初起來造反的都是受壓的人。要不哪來的那麼大反勁兒?

"文革"開始時沒有"造反"這個詞兒。造反是指反革命翻天。"造反"是打毛主席那兒興起來的。你還記得毛主席那張照片嗎?胳膊上套個寫著"造反"兩個字的大紅袖章。開頭,鬧紅衛兵時,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百萬紅衛兵,胳膊上戴的是"紅衛兵"紅袖章。等到毛主席換上"造反"袖章,就是反"資反"路線了。工人才起來殺向社會,是不是這過程?咱總得尊重歷史吧!

毛主席是紅司令嘛,毛主席指向哪裡咱打向哪裡,沒他指揮咱小草民敢造反?我們那時真是一顆紅心,真玩命了,天天夜裡上街貼大字報,沒人發獎金,給夜班費。死也跟定毛主席了!

可是我們這些受壓的人一起來,整人的那些人一變,也成立造反組織,對立情緒就出來了,形成誓不兩立的兩派。誰都說自己保衛毛主席革命路線,都罵對方打著紅旗反紅旗,往後各種人都摻和進去,就愈打愈亂。你寫"文革",要是不如實反映這歷史過程,就不真實,誰服?

我是全市最早造反的四大組織之一。起名叫"電車紅旗"。我手下三千人。工人一起來,紅衛兵小孩們就差多了。社會看我們的了。當時,造反組織替"文革"初期受壓的人說話,反"資反"路線,得人心。保皇的不吃香,可誰都怕自己一派被壓垮,就非把對立面壓垮不可,這就愈打愈凶,全面幹起來。一對著幹起來,心也就不那麼純了。說實話,我這時心裡也害怕,事情愈鬧愈大,自己知道後期要算賬的;眼前又一團亂,看不出頭緒,總覺得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自己往死道上推。我巳是勢如騎虎,退下來更沒好,必須硬著頭皮干,也就必須有實力,有實力就沒人敢摸你。不單是我,社會上的造反組織都是這個心理,各拉各的勢力,各樹各的山頭,很快地就不分行業系統,搞起橫向聯合的大組織。

我有個最要好的朋友,打小吃喝不分,我就對他說:"往後咱各走各的道兒,分道揚鑣,你再跟我走動,早晚吃瓜酪兒。"這樣,死活就我一個人了,於成嘛樣都我自己兜著。但我必須步步為營,腳要踩實,幹事得穩。有個"工礦造反總部"跟我們同觀點,我一模,他們人頭雜,便甩開他們,派人到各大造反組織摸底,搞隊伍整齊的,總共五十二個組織,成立起一個"反覆辟聯絡站"。實力雄厚,在全市數一數二。我坐陣總部,白天黑夜連軸轉。今天這兒打起來,調人增援;明天那兒出事,出面處理。還得派人蹲在北京摸信息,摸"中央首長"最新講話。咱不能蒙著眼瞎干,要不死都不知怎麼死的。

上海"一月風暴"後,各地掀起奪權高潮。中央派個大人物來成立"市奪權籌備領導小組",打算奪權後就成立革命委員會,建立紅色政權。這位大人物頭次召集各群眾組織開會時就點名叫我們"電車紅旗"和另外兩個大學紅衛兵組織開門整風。這意味著要把我們從紅色政權里甩出去。甩出去就等著挨整。我說:"你剛來這裡,就削我們山頭,不行!"另一個同觀點的造反組織頭頭說:"你要這麼干,明天我們就把整個城市糊成個大紙簍!"這大人物一拍桌子說:"誰要是把今天的會泄露出來,後果就由他負!"這會鬧得不歡而散。

我們一想,革委會裡沒我們就全完了,反他!第二天就貼出大字報反他,跟手把同觀點的組織全拉在一起,成立一個"大聯合籌備委員會"(以後簡稱"大聯籌"),硬碰硬對頭干。那個大人物原打算三個月完成奪權,成立革命委員會,我們非叫他成立不起來。奪權籌備小組用軍隊支持他們看中的一派,我們一派是在野派,一幫草民,壓力就相當大。我們想了,壓力最大時,以城市中間的大河為界,拉隊伍過河,一南一北拼了。那時不是傳說,毛主席已經準備好,不行就回並岡山打游擊嗎?兩派大鬥爭就此開始,大武鬥事件連成串了。高潮是聞名全國的"六0九"事件。

六0九是軍工廠,廠里掌權的造反組織是我們的對立面。事情起因是,我們"大聯籌"內的工學院紅衛兵組織的一支文藝宣傳隊,打六0九廠門口路過時,互相喊口號,對罵,動手,叫他們全抓進去。大聯籌備組織得信紛紛派隊伍去搶人。人沒搶出來,機車車輛廠造反組織的頭頭也被扣了。我是第二天到達現場的,一看,好大的陣勢,六0九廠已經給我們團團圍住。我們臨時作戰指揮部也戮起來,作戰部長、後勤部長、宣傳部長、聯絡部長等等全都安排好官兒了。我說,六0九廠是軍工廠,我們一打就算衝擊軍工廠,這是對立面拴的套兒,不能往套兒里鑽。我定了幾條:第一,把住四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