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老紅衛兵的自白(下)

到"八·三一"的時候,我們的人都開始串聯了。大概現在我也不後悔,這一生串聯是最美好的時候。我們先到北京,長徵到延安,又去武漢、長沙,一直到新疆南邊的阿克蘇。從北京到延安是走著去的。總共走了二十多天吧,連玩帶走哇,也不感到累,挺有勁的;出了娘子關往西走的時候,風景特別好,一天最多能走八十里地哪,有時走五十里地。首先到北京,到北京那個時候正趕上吃飯不要錢,那全是陶鑄同志做的好事啊。嘿,我記得大桶里是豬肉熬土豆,米飯隨便盛。睡覺不太好,教室裡頭鋪一層草,但那陣誰也不罵街,因為那就是革命。那次見到了毛主席。好傢夥後來就通知我是河北省五個觀禮的之一。就是坐在觀禮台上,在天安門下邊。實際呢我在那還不如在長安街上。那次毛主席呢在下邊走,不是在天安門上邊。每次毛主席見紅衛兵的方式不一樣,先是在天安門上,後來步行過金水橋,再後來毛主席坐車,大夥都坐好了,毛主席從人群里穿,他為的讓大夥看主席的形象吧。我到北京,一個是聽說北京啊作家協會鬧的特別熱鬧,一個就是看毛主席呀,也想見林副主席、江青同志--那時就這麼稱呼吸。我看毛主席一共是三次。第一次就是做觀禮代表這一次,激動的不得了啊!從清華那出發,在出發之前說老實話,那陣啊都等一夜一夜的。真的呀,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那陣啊人們的自覺性特別高,什麼流氓小偷的也特別少,搞什麼活動太方便啦。可能那種非正常的恐怖把這個流氓也給震住啦。群眾專政確實厲害呀,你好歹會念段毛主席語錄就管用。整個中國就像打籃球的人盯人,你這邊打個哈欠那邊都聽得見。我總覺得比現在好管呢就是。那天黑夜三點喊起來,在清華大院裡頭,多快就集合了呀。喇叭喊著河北省站哪邊,湖南省站哪邊,內蒙古站哪邊,那就一個省一個省的呀,人們都機機楞楞地黑夜呀從草里爬起來,熱天呼哧哧地也不注意什麼形象啦。當時的衣裳是誰要能找個軍便服那就了不得啦,尤其是那老式的,肩上帶眼的,革命時代的衣裳嘛。那夜我們徒步走哇,從清華好傢夥一直定到天安門。我記得走到新華門就等著呢,一排一排,從夜裡三點一直等到下午三點,也不餓的,是吧。後來有大筐送麵包的,上面貼著"向各地紅衛兵小將致敬"啦,我拿了一個,樣子特別有意思,特別長,特別細,能直接插到兜裡頭,一會兒掰一口一會兒掰一口的,等著毛主席。就這樣等啊等到三點。我怎麼說那時人們心裡都特別純潔呢,在觀禮台上,我旁邊有個江蘇省的小姑娘,挨著我特別近,我們就說話,說這個、說那個。我愛跟南方人說話,因為這個南方人的普通話別具風味,有種吳腔軟語那個特點。後來毛主席就出來啦。要說真納悶啊,毛主席剛一出來的時候沒聲音,震住啦呀,你說天安門多大地方啊,上百萬人,大概有這麼幾秒鐘,-點聲音沒有。毛主席剛一過金水橋,有人第一聲一喊,整個聲音就起來啦,亂鬨哄的也沒有什麼規律啦,就是啊。周圍的人全哭啦,我也哭啦,全哭啦就是啊。

這時我旁邊的小姑娘個子矮,她看不見哪,觀禮台亂擠一氣,我有力量擠,看毛主席看得特別清楚,毛主席的身體確實非常好哇,毛主席那麵皮呀,就跟這桌子色似的,黑紅黑紅的發亮就是。我覺得作為一個領袖哇在身材上真是無與倫比。後來就等著林彪,緊跟著後頭。我們心裡也都哭哇,心想,林副主席怎麼這麼瘦呢,那時就是那樣想啊。我記得後來回去跟我媽媽也這樣說,說林副主席這麼瘦將來怕熬不過毛主席呀,就這樣說,怕接班人先完了,那怎麼辦哪。我身邊那小姑娘看不見毛主席她急了。我說怎麼辦呢。她說你抱起我來吧。一個小姑娘跟我歲數差不多呀是吧,我沒辦法,就把她抱起來啦。她叫著:我看見啦!看見啦!高興得亂撲騰,語錄本也掉下去啦,那陣就沒想到男女的事,根本就沒有這意識。唉呀,後來喊得嗓子都啞啦。毛主席轉了一圈,那喊聲一直沒停就是。那次大概有這麼十好幾分鐘吧,看得最過癮的那次。這是我第一次看毛主席;後來"九.一五";還有一次是十月份吧,記不清了。

見到江青咱就說老實話啊,對江青講的內容很高興,對江青那調兒簡直太不理解啦。後來說相聲的模仿江青那調兒哇就是那味啊。這次回去就更增強了這個造反的野心啦,更覺得自己正確啦。原來不敢做的事,這回也敢做啦,這是一個。但大串聯又使我思想複雜了。在北京時,我到作家協會去啦。我到作家協會一看,競有茅盾的大宇報。我說茅盾怎麼也不行了呢?全都不行啦?還有貼杜鵬程的大字報,說他們在北戴河搶雞子吃;說茅盾家裡也不知養了多少人侍候他,他像個吸血鬼似的,有多少小護士侍候他就這類事吧。在我心目當中好些神聖的東西,就全像毀啦。尤其在作家協會的後院看一幫人斗田漢。我是最崇拜田漢的,田漢的劇我最愛看的就是。唉呀,斗田漢斗得太厲害啦。田漢跟現在那少林寺那個護寺的大和尚差不多,接著大牌子,上邊寫"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田漢",旁邊一個是民間文學研究會的賈芝,還有一個就是阿甲。這田漢哪,對頭下彎。那陣北京斗人的水平真高哇,對頭彎就是人跪著,背彎下來,腦袋貼在大腿上。哎!再一看哪,田漢腦袋上啊三條血筋,他光腦袋,可能是剛剃的,當然原來頭髮也不多。反正批判他的人呢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不是紅衛兵,都是幹部似的。所謂罪狀大多是閑事。"文革"批人,都是把正事和閑事相結台。中國人哪越是閑事大家越感興趣,越能搞臭一個人。光批判他怎麼搞修正主義,鼓吹反革命分子,老百姓聽了上不了勁,實際上是先把你名聲搞臭了,政治上也就不打自倒,好辦了。

那時大串聯,坐火車不要錢。上車之後哇連廁所里都是人,有的躺在那個行李架上,人在車上不敢下去。我先插一句,後來上武漢的時候,我旁邊坐著一個湖南的小女孩,三天沒敢動地方。我說你怎麼不下去買點吃的?一下去就沒座啦。尤其車門一開,唿啦就進來一大群。那時人們說老實話,比得上鐵道游擊隊的水平。最高水平的就是在坐椅靠背上把鋪蓋卷打開放好,人躺上去,還睡覺,你能想像嗎?可那時真高興。

從山西到陝西一路上看見人民啊,窮啊,心情就不一樣了。路過一個村子,一個孩子看上我胸前的紀念章,上山采了一天草藥,拿葯跟我換。唉呀我這淚一下子就下來啦。我說人民對毛主席感情多深哪就是啊,我根本不要那藥材,幹嘛用呀,我趕緊把那紀念章,還有我們那一塊來的同學的各種奇形怪狀的,都給他啦,他就如獲至寶。他媽媽說了一句話:"別瞎玩,好好供著。"那村裡呀,凡是貼毛主席像的地方呀,都是原來灶王爺的地方。為的是更加崇敬啊。是啊,這不是把毛主席神化了嗎?代替灶王爺啦就是啊。這實際上已經成了悲劇是吧。到延安的時候就更加失望。一看延安這傢伙大土堆一樣啊,根本就不好看哪就是。什麼寶塔山呀,亂七八糟的,而且陝北人哪,跟想像的也不一樣。就說白羊肚手巾吧,臟極啦,都跟抹布差不多。人民根本不那麼高興,低眉順眼,不像舞台上戴著紅兜兜跳舞那樣,對我們串聯的學生也沒啥感情。我們住的都是紅衛兵接待站。也許人太多啦,什麼也沒看,就看了毛主席跟江青三口人的合照。回來的時候,思想反覆就更大啦。我說這是什麼革命啊,人民太窮啦就是啊,真窮啊。就我剛才說拿藥材換像章的那村人,好幾家的始娘穿的那褲子,補都補不上來呀,把中國人弄成嘛樣啦。我心裡非常壓抑呀。延安不是革命熔爐嗎?共產黨發跡的地方啊,它怎麼還是這樣啊?

十一月份,大家都串聯回來了。大家也都有了經驗了。各派組織加強了,跟著爭著斗黑幫。這就是六六年冬天,學校的鬥爭已經跟社會上的鬥爭聯繫起來。社會上又因對駐軍問題產生兩派。我那個組織為了替一個挨打的工人造反組織說了話,莫名其妙成了擁軍派啦。對解放軍我是有感情的,支持駐軍理所當然。當時我們叫"擁軍兵團",七軍團二八班。當夜間巡邏的時候哇,每個人都是一個柳條帽。對立面貼解放軍大字報,我們幹嘛呢,每天夜裡出去,多冷的天推著個小車,上面扔一桶糨子,偷偷摸摸地到大街上拿手電筒照。凡是攻擊駐軍的大字報,看著沒人,馬上就糊上,然後再寫上"堅決擁護解放軍,誰要毀我長城就砸爛誰的狗頭!"你說那陣多認真哪。我就覺得怎麼反也不能反解放軍呀。解放軍解放了中國,軍隊在我心目當中最神聖。我們好多戰鬥支團哪,都是毛主席的詩詞命名的,"反到底戰鬥團","叢中笑戰鬥團","卷巨浪戰鬥團",我那戰鬥團就叫"冷眼向洋戰鬥團"。毛主席不有一句"冷眼向洋看世界"嗎。這時社會上有個"狂人造反團"哪,他們組織性紀律性特彆強,袖章上"狂人"這兩宇呀不是一般寫法,寫的"人"字就像風刮的那樣子。"狂人造反團"善於抬死人上街遊行啊。死人都是兩派武鬥打死的。他們就進攻軍事管制委員會啦。我們這個兵團好傢夥接到通知行動好快,從橋西跑到橋東啊,只用了二十分鐘,從近道跑,然後就整個二十幾排學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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