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緣

之一

外地的朋友初來香港,都以為這地方不過是一大疊摩天樓擠在一起,一邊是海港,另一邊呢,大概就是中國大陸了。這印象大概來自旺角、尖沙咀、中環的鬧市。除此之外,他們大半不知道還有個腹地深廣而且仍具田園風味的新界,更別提那許多各有洞天的離島。

香港的面積約為新加坡的兩倍,卻因地形複雜,海岸彎曲,顯得比新加坡大出好幾倍來。香港街上人多,是有名的。你走在旺角的街頭,似乎五百萬人全在你肘邊。不過香港也多山,多島,多半島。推開香港的窗子,十扇裡面至少有七扇是對著海。不是對著同一片海,是對著大小不一色調各殊的水域,有的是文靜的內灣如湖,有的是浩淼的外海無際,有的是兩岸相望的海峽。地形如此分割,隔出了無數的小千世界。我有好些開車的朋友,住在九龍的不敢貿然駛去港島,住在港島的呢,輕易也不願開過海來。我住在沙田,離尖沙咀的繁華焦點不過十二英里,中間不過十二盞紅燈。可是說來你也不信,航空信到我的信箱裏,要比城裏晚上一天,甚或兩天。儘管世界正變成地球村,沙田卻比尖沙咀慢了一日。誰教沙田的風景那麼好呢,美,不免要靠距離。遲一天收信有什麼關係,世界可以等一等。

一位朋友初從臺灣來,站在我的陽臺上看海,神情略帶緊張地指著對岸的一列青山說:「那就是大陸嗎?」我笑起來,說「不是的。在這裡,凡你所見的山和水,全是香港。你看對面,有好幾個峰頭肩膀連在一起,那是八仙嶺。翻過脊去,背後是麻雀嶺。再過去,才是寶安縣界。香港,比你想像的要大很多。」

之二

我這一生,有三次山緣。中學時代在四川的鄉下,四面都是青山,門對著日夜南去的嘉陵江,夜深山靜,就聽到坡下的江聲隱隱,從谷口一路傳來。後來去美國的丹佛教書,在落磯排空的山影裏過了兩年。在丹佛,如果你朝西走,每一街的盡頭都是山影,不是一峰獨兀,而是群山競起。如果你朝西開車,就得把天空留在外面,因為幾個轉彎之後,你就陷入怪石的重圍裏去了。落磯山地高亢而乾燥,那一叢叢一簇簇鳥飛不上的絕峰,沒有飄雲可玩,只有積雪可戴。那許多高潔的雪峰,敻列天外,靜絕人間,那一組不可相信卻又不許驚呼的奇蹟,就那麼日夜供在天地之間,任我駭觀了兩年。

第三次山緣,在沙田。整個新界只是大陸母體生出來的一個半島,而自身又生出許多小半島來,探入浩闊的南中國海。海也是一樣,伸進半島之間成了內灣,再伸進更小的半島之間成為小港。就這樣,山與水互為虛實,綢繆得不可分解。山用半島來抱海,海用港灣來擁山:海岸線,正是纏綿的曲線,而愈是曲折,這擁抱就愈見纏綿。我面前這一泓虛澄澄的吐露港上,倒映著參差交疊的側峰橫嶺。淺青淡紫的脊線起起伏伏,自圍成一個天地。這十年悠永的山緣,因水態而變化多姿。山的堅毅如果沒有水的靈活來對照,那氣象便單調而遜色了。丹佛的山緣可惜缺水。四川的山緣迴響著水聲,增添了嫋嫋的情韻。沙田的山緣裏水韻更長。這裡原是水藍的世界,從水上看來,無論多磅礴多嚴重的山勢都浮泛在空碧的波上,石根磐柢所託,不過是一汪透明。山為水而開顏,水為風而改態,風景便活潑起來了。其間再飛迴幾只鷗,就算是水的靈魂。

文靜如湖的吐露港,風軟波柔,一片瀲灩的藍光,與其說是海的女兒,不如看作湖的表妹。港上的島嶼、半島、長堤、渡輪,都像是她的佩飾,入夜後,更亮起漁火與曳長如鍊的橘色霧燈。這樣明艷惹眼的水美人,朝暮供奉之不足,我豈敢私有?不過堤內的船灣淡水湖,千頃的純碧放得下整個九龍半島,水面謐無帆檣,似乎鷗鷺都不敢狎近,在我私心深處倒有點視為禁區,不希望別人鹵莽闖入。幸好她遠在邊陲,美名尚未遠播,所以還沒有怎麼招引遊人。臺灣的朋友來港,只要天色晴美,我總是帶去驚艷一番。一上了那六千呎的長堤,外面的海色尚未飫足,一回頭更訝異這裡面的湖光,竟然另闢出一個清明的世界。左顧右盼的朋友,總不免猛然吸一口氣,歎道:「想不到香港還有這樣的景色!」於是一股優越感油然從我的心底升起。誰教他那樣低估了香港呢,這猝不及防的一記「美之奇襲」,正是對他的薄懲。

驚艷稍定,不容來客多事反省,便匆匆推他上車,繞過雄赳赳的八仙嶺,一路盤上坡去。新娘潭、烏蛟騰,也許下車一遊,但往往過而不入。到鹿頸,則一定會停下車來,一方面為了在這三家村的小野店裏打一下尖,吃一碗魚丸米粉;另一方面,因為這裡已經是天涯海角,再向前走就沒有路了。所以叫做鹿頸,也許就是路盡了吧。

其實鹿頸再向前走並不是沒有路,而是只有「單路」了。不是單行道,而是路面忽然變窄,只容一車駛過,可是對面仍然有車駛來,所以每隔三四十丈路面就得拓出一個半月形來,作避車之用。來去的車就這麼一路相望而互讓,彼此遷就著過路,也有一種默契心照的溫情。偶爾也會絕路相對,兩車都吃了一驚,總有一方倒車讓路,退進半圓的避車處去。這條「絕處逢生的單路」,這頭從鹿頸進去,那頭接通沙頭角公路出來,曲折成趣,竟然也有兩公里的光景。可以想見,一路車輛不多,行人更是絕少,當然自成一片洞天,真是天才的妙想。

這條幽道的另一妙處,是一路緊貼著水邊,所以一邊是山,一邊是沙頭角海,簡直可以說是為了看海而開。可是把我們招來這一帶水鄉的最大誘因,卻是鹽灶下對面的鷺洲。這「鹽灶下」原是岸邊的村名,對面灣中的鷺洲則是一座雜樹叢生的小嶼,不過一百碼寬的光景,是野生禽類的保護區。島上棲滿了白鷺,總有七八十隻。最好看是近暮時分,一隻隻飛回島上,起起落落,棲息未定的樣子。那一氅氅高雅的皎白,迴翔在樹叢青綠的背景上,強調得分外醒眼。這些都是黑腿黃喙的大白鷺,長而優美的頸項彎成天鵝的S狀,身長大約三十五吋。有時會成群立在水淺處的石上,一齊迎風對著潮來的方向,遠遠望去,好像是虛踏在波間。俯首如在玄思,其實是在搜尋游魚。最妙的絕技是靈迅地掠過水面,才一探喙,便翩翩拍翅飛起,嘴裡卻多了一尾小魚,正在惶急地扭掙。

我們最愛在近島的避車處歇下,面海坐在水邊。群鷺看海,我們看鷺。偶然有一隻揮動白羽,那樣輕逸地滑翔在半空,把白點曳成了白線,頓時,風景也生動了起來。再棲定下來時,山還是山,水還是水。麻雀嶺這一邊屏住的世界,什麼也沒有發生,古渡舟橫,只有野燒的白煙從從容容地在四圍山色裏升起。若問那一群涉水的白衣羽客,麻雀嶺的背後是怎樣的天空,你一定得不到答案。面對這一灣太平的水光和嵐氣,歲月悠悠,誰相信一山之隔,那一邊曾經被文革搗得天翻地覆。而這一邊,直到今天,矮矮的紅樹林仍然安靜地蹲在岸邊,白花花的鴨隊仍然群噪著池塘。每次我們都說,鳥族知己的劉克襄如果來此地一巡,必定大樂。

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雖然沙頭角在遠處掉起了高廈,成為一角缺陷,這一片淨土與清水卻躲過了文明。泥頭車、開土機都繞道而行,沒有一頭鷺被廢氣嗆得咳嗽。我的朋友說:「到了這裡,一切都透明了。心裡也是沙明水淨。」於是我們像孩子一般漂起水花來。這一帶,是我私心的一隻寶盒,即連對自己也不輕易揭開,怕揭得次數多了,會把夢放掉。有時候也願意讓過境的朋友來一窺,而每次,車從鹿頸進去,都像是在輕啟夢的寶蓋。

鹿頸之為盒蓋,不僅因為單路從這裡開始,更因為那幾戶人家是蜷偎在山腳下,要繞過一座壓人面額的絕壁,才會像頓悟一樣,猝然發現裡面的天地。香港多山,才會有這種峰迴路轉開闔多變的勝境。山丘佔香港陸地的四分之三,但是土層稀薄,土壤不夠肥沃,只能養出離離的青草和灌木,因此境內有不少較高的山峰都露出嶙峋的石壁或是荒野的陡坡,仰眺只見一片誘赭或淡紫紅色。地質學家說,大約在兩億五千萬年前的中生代,這裡有劇烈的造山運動,被神力摺皺的變質岩與結晶岩裏,侵入了花崗岩與火山岩。這也許可以說明,此地的山色為什麼會呈緒紫帶褐之色;像吐露港隔水的八仙嶺,在山腰以上,尤其是到了秋後,就見這種色調。每次駛過山下,一瞥之際,總有重見落磯山顏的幻覺。

之三

境內的幾座名山,要論魁偉雄奇,自然比不上落磯山脈那麼壓地凌天。單論高度,那條山脈僅在科羅拉多一州就有五十四峰拔尖到一萬四千英尺以上。香港境內的最高峰在大帽山,也不過九五八公尺,只到落磯的膝下。不過就當地而言,一座山是否顯得出眾,還要看四周的地勢。半島多如複肢的新界,水近地窄,山勢往往無端陡起,不留餘地,一下子就劫去了半個天空,令人吃驚。馬鞍山北側的坡勢那麼峻急,到海邊卻戛然煞住,真是崖岸自高。獅子山南面而君臨九龍,筋骨畢現而頂額突兀的石貌下,大小車輛到此,不由得不偎著獅爪匍匐以進。那氣派,看了十年仍覺得懾人。如果沿清水灣道朝東走,更有一奪彪然巨影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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