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行的洋文

十八世紀法國的大文豪伏爾泰,在留放英國的期間才開始學習英文,他發現plague(瘟疫)只有一個音節,而ague(瘧疾)卻有兩個,大不高興,說這種不合理的語言應該分成兩半,一半交給「瘟疫」,另一半交給「瘧疾」。後來他應腓特烈大帝之邀,以國師身分去普魯士作客,又學起德文來。一試之下,他幾乎嗆住,又說但願德國佬多些頭腦,少些子音。法國人最自豪於本土的母語,對於條頓鄰居不免有些優越感。雖然如此,他們講英語總不脫家鄉的高盧腔,不是這裡r裝聾,便是那裏h作啞,而且把重音全部放鬆,弄得一點兒稜角都沒有。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法國人能把英文講純。據說象徵派詩人馬拉美的職業是英文教師,我相信他是勝任的,卻不相信他能講道地的英語。從前我在師大教英文散文,課本裏有一則笑話,說法國人初學英文,心無兩用,不慎採著香蕉皮,滑了一跤,急著對扶他起來的英國朋友說:I glode.I treaded on banana hide!

伏爾泰的憤怒,是初學外文常有的反應。語言,天生就是不講理的東西,學者必須低首下心,唯命是從,而且晝思夜夢,念念有詞,若中邪魔,才能出生入死,死裏求生。學外文,必須先投降,才能征服,才能以魔鬼之道來服魔。去年秋天,去了一趟委內瑞拉之後,我才下定決心,學起西班牙文來。三種形態的動詞變化。鎮日咿唔吟哦,簡直像在念咒。不過這種咒也真好聽,因為不但圓轉響亮,而且變化無窮。換了是中文,如果「我唱、你唱、他唱」地一路背下去,豈不像個白癡?有人笑稱,學習外文之道,始於寒暄而終於吵架。也就是說,如果你能用外語跟人對罵,功夫就到家了。因為一個人吵架的時候,言詞出口,純以神遇,已經不假推理了。

外文應該從小學起。等到大了再學,早已舌頭硬成石頭,記性開如漏斗,不但心猿無定,意馬難收,而且凡事都養成了喜歡推理的惡習,本該被動地接受,卻要主動的去分析,精力常常浪費於無謂的不釋。「他是一個大壞蛋,他不是嗎?他不是一個大壞蛋,他是嗎?」

這種彆扭的句法真會使中國人讀的扭筋,而尤其尷尬的,是成年人初學外文,心智早已成熟,卻要牙牙學語,一遍又一遍地說什麼「我是一隻小蘋果,請吃我,請吃我。」

學西方語言,最可怕的莫過於動詞,一切是非都是它惹出來的。規規矩矩的動詞變化,在西班牙文裏至少有四十七種;如果講究細分,就會弄出八十七種來,而三種型態的動詞變化當然還要加倍。至於不規則的動詞,還不在內。好像還嫌這不夠繁瑣,西班牙人更愛用反身動詞。中文裡面也有「自治」、「自愛」、「律己」、「反躬」、「自食其果」、「自我陶醉」一類的反身動詞,但是用的不多,而且限於及物動詞。這類反身動詞在西班牙文裏卻無所不在,而且為禍之廣,連不及物動詞也難倖免。明明可以說Visto de prisa(我匆匆穿衣),卻偏要說Me visto de prisa(我匆匆為自己穿衣);明明可以說Desayunamos(我們吃早飯),卻偏要說Nos desayunamos(我們餵自己吃早飯)。這個觀念一旦橫行,天下從此事多矣。

其他西方語言的煩人,也不相讓。中國人的祖宗真是積德,一開始就福至心靈,不在動詞上玩花樣,真是庇蔭子孫,不用我們來受這「原罪」。杜牧的名句:「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如果用西文來說,簡簡單單一個「哀」字就不曉得在動詞變化上,要弄出多少名堂。西方語言這個苟分動詞的時態,很有可能是因為西方文化以時間觀念為主,所以西洋繪畫考究明暗烘托,物必有影,而光影正是時間。中國繪畫不畫物影,也不分晨昏,似乎一切都在時間之外,像中文的動詞一樣。

除英文外,西方許多語言更愛把無辜的名詞,分成陽性、陰性,甚至中性。往往,這陰陽之分也無理可喻。中國人把天地叫做乾坤,又叫皇天后土。法文、德文、西班牙文也都把天想成陽性,地想做陰性。法文和西班牙文都把山看成陰性,河成陽性,不合中國人的看法。在德文裏,山和河卻都是陽性。一般語言都把太陽叫成陽性,月亮叫成陰性;唯獨德國人拗性子,偏要把太陽叫做die Sonne,把月亮叫做der Mond,簡直是顛倒乾坤。

西班牙人把春季叫做la primavera,其他三季都是陽性。義大利人把春夏都看成女人,秋冬則看成男人。這些都是多情的民族。法國人把春夏冬都派成男人,唯獨秋季可陽可陰。德國人則絕不通融,四季一律是陽性。單看四季,已經亂成一團,簡直是「瞎搞性關係」。中國人常把燕子來象徵女性,說是「鶯鶯燕燕」;在法、德、意、西等語言裏,燕子也都是陰性。連英國詩人史雲朋在名詩「伊緹勒絲」裏也說:

燕子啊我的妹子,啊,妹妹燕子,

你心裡怎麼會充滿了春意?

一千個夏天都過去了,都逝去。

可見燕子做女人是做定了。不過她帶來的究竟是春天還是夏天,則未有定論。英文有一句成語:「一隻燕子還不算夏天」(One swallow does not make a summer.),意指不可以偏概全。西班牙人也說Una golondrina no hace verano,這都是認為燕子帶來夏天。法國人和義大利人卻說文是:「一隻燕子還不算春天」。法文是Une hirondelle ne fait pas le printemps;意文是Una rondine non fa primavera。這想法倒跟中國人相同。奇怪的是,西班牙和義大利的緯度相等,為什麼燕歸來的時節不同?

西文的蠻不講理,以花為例,可見一斑。西班牙文與義大利文同樣源出拉丁文,可謂同根異葉,許多字眼的拼法完全一致,或者近似。然而「花」在西班牙文裏(la flor)是陰性,在義大利文裏(il fiore)卻是陽性。在西班牙文裏,同樣是花,玫瑰(la rosa)是陰,康乃馨(el clavel)卻是陽。中國人會說,既然都是嬌滴滴的花,為什麼不索性全部一律派做陰性?其實,這陰陽之分不過取決於字面:玫瑰以a結尾,故陰,康乃馨以l結尾,故陽。春天是primavera,故陰;夏秋冬(verano,otono,invierno)都以o作結,故陽。如此而已。問題是,當初為什麼不叫春天primavera,不叫康乃馨clavela呢?中國哲學最強調陰陽之分,本來也可能掉進這樣糊塗的「性關係」裏去。像好太極圖分陰陽,中間一條柔美的曲線,陰中有陽,陽中有陰,而陰陽相抱,不是一條決絕的直線。中文的塊字也不分陰陽,對我們那些嚴內之防的祖宗,也沒有造成什麼不便。當初只要倉頡博士一念之差,凡字都要一分雌雄,我們就慘了。也許一天到晚,都得向西方人那樣,奔命於公雞母狗之間。

英國人比較聰明,不在字面上計較雌雄,但是在代名詞裏,潛意識就洩漏出來了。所以上帝和魔鬼都派男人去做,不是he便是him;國家和輪船就充滿母性,成為she或者her;而不解人道的小朋友則貶為it,於無生物同為混沌。

西文裡面還有一層麻煩,就是名詞的數量。文法規定:動詞的數量要向其主詞看齊,但是許多場合卻令一般作者舉棋不定。單數主詞與述詞中的複數名詞之間,如果是用聯繫動詞,一般作者就會莫知所從,有時竟喧賓奪主,寫出The only thing that made it real were dead Legionnaires一類的句子來。用all和what做主詞,也會因為述詞裏的名詞是複數而誤用動詞的數量,例如:What Jane is clutching to her bosom are four kittens.此外,one of the few writers in the country who has made a living being funny之類的錯誤,也常有人犯。None做主詞的時候,該用單數或複數動詞,也迄無定論;中間如果再夾上or,就更要命。巴仁就指出下列的句子:None,or at least very few,was used before the war.是錯誤的,因為was應改成were。這件事,在大詩人之間都不一致,例如朱艾敦的名句none but the brave deserves the fair(唯勇士可配美人),用的是單數;但是惠特曼的句子have found that none of these finally satisfy, or permanently wear,用的卻是複數。最惑人的便是剪刀(scissors)、風箱(b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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