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的彈弓

現代哲學大師羅素生於一八七二年,卒於一九七○年,享壽之長,在文化界的名人裏罕見其匹。蕭伯納有米修西拉之稱,也只享年九十四歲。據我所知,只有畫家狄興比羅素更為長壽。羅素在世既久,又出身貴族,閱人自多。他小時候甚至見過首相格萊斯東與詩人丁尼生:兩位前輩都生於一八○九年,比他大出六十三歲。他晚年接受名記者庫克的訪問,回憶他早年見到的名人,娓娓道來,十分生動。下面特為讀者選譯訪問記的幾段:

我(庫克)便向他(羅素)提起我童年時那些英雄和妖怪的名字,他的反應果然如我所料;不過,也許我提的名字不對,也許他當時心情不好,那些人在他口裏全成了妖怪。說到威爾斯:「此人頗有創見,卻很虛榮,毛病在於刻意要別人當他是中上階級出身。我還記得他有一次帶太太來訪,大失所算。因為他太太有倫敦市井的口音,他就不斷責怪她,可是他自己顯然也有那種腔調。」說到蕭伯納,他狠命一擊就解決掉了:「他死要賣弄聰明,卻往往刻毒得不近人情。他明知威爾斯的太太快要死於癌症,卻拿她做笑柄來挖苦威爾斯。」

我們一路追溯羅素早年的當代人物,這些人儘管已成今日的偶像,他卻認為不過如此。丁尼生嗎?「丁尼生死愛出鋒頭。他自命集荷馬與伊爾文爵士於一身。時常在鄉間的小路上昂首闊步,朗聲吟嘯,斗篷飄然。桃紅的臉色幾乎像在做戲,兩頰都有紅斑。我猜他是化了粧。」他認識白朗寧嗎?「噢,我的天,認識。無聊透頂了。他老在喝下午茶的時候來我們家,讀他的詩給太太小姐們聽。精力過人,也愛賣弄,不折不扣是海倫.霍金孫筆下的卡通人物。」

話題轉向政治,我想起當年羅素的「布爾什維克主義之實踐與理論」出版不久,不出所料,他果為保守派的舊敵所歡迎,卻招來社會黨老友的聲討——我問他見過列寧沒有。二十年代我的同輩之中,有少數人簡直奉列寧為半神,但是一般人視他為惡魔再世。那時候,凡我認識的人,都覺得他是像成吉斯汗一樣怪異而陰險的領袖,根本無法想像,他也會有埋屍地下的一天,像心安理得滿頭垢屑的馬克思老頭葬在高門那樣。羅素鄭重其辭地答道:「我認為,一生見過的人裏,數他最邪惡,至於不動聲色的功夫,當然也是一等。他那雙黑眼睛神色鎮定,從不眨閃。有一次我存心引他眨眼,故意問他,何以認為有殺害數十萬地主的必要。他神定氣閒地不理會『殺害』這字眼,微笑一下,回答我說,那些地主十分討厭,妨礙了他的農業計畫。」我喃喃地說出人皆有之的一個念頭:坐在列寧的對面,一定很恐怖。

「也許是吧。我可不覺得。早在少年時代,對這種人我已經見怪不怪了,」他向煙斗深吸了一口,呼呼有聲。「那是在我第一次遭遇格萊斯東先生之後。當時我不過十六、七歲吧,格萊斯東來我們家晚餐。家中除了我別無男人。我想,那頓飯吃得很愉快,因為簇擁著他的是我家的女眷,其中大半是自由黨人,對監獄和社會改革等問題很為關心。可是她們退席後,就剩下我獨對格萊斯東了。他無意讓我感到自在,只是一言不發地坐著,面色兇悍,目光懾人,不時問罪低地向我望過來。我嚇呆了。不久我醒悟自己未盡地主之禮,便伸腳在桌下探尋叫人鈴,管家及時出現。我命他取紅酒來。又是一陣死寂。紅酒終於來了。他一臉狐疑,端詳了像有一世之久,然後才淺嘗了一口。終於他說道:『府上的紅酒真是上品,卻用紫紅色的玻璃杯來裝,好「奇怪」啊。』經此一役,列寧可嚇不倒我了。」

既然他能回憶格萊斯東,為什麼不能回憶「仁慈的女皇」陛下呢?沒有問題。既然他出生後女皇還在世近三十年,他當然見過女皇。可是現在懷古之旅已經首途,他寧可追述,或者假裝追述,初次見她的情景:當時他祖父家平卜樂客莊正開著茶會,他就坐在女皇懷裏。他說:「我想,她的樣子用茶壺的保溫套來形容,最恰當了。」那時他只有兩歲。他怕我懷疑這一幕只是馬克吐溫所謂的「瞎扯皮」,便趕緊追述「一個痛苦經驗,比這一幕更難忘,時間上也許要晚一年的樣子,不過後來我才聽人說,我出事的時候,是從母親的馬車上跌了下來。那一天我跌傷了雞雞。照當時做小男孩的規矩,我不應該注意到自己有這麼一根東西。好在有位護士奉命教我,熱水浴時該怎樣用海綿來清拭。」

月旦人物,國語說有褒有貶,粵語說有讚有彈。彈,就是眨。羅素在這篇訪問記裏,有彈無讚,就算追述跌跤涉於不莊的一段,本質上對維多利亞時代諱言性器的態度,也是有所「彈」焉。所以本文叫做「羅素的彈弓」,也暗寓哲學大師不失童真之意。

羅素彈列寧,令人稱快。但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兩大詩人,他彈得卻不公平。他在「西洋哲學史」裏為拜倫另闢一章,置於黑格爾與叔本華之間,讚之可謂至矣。其實要論裝腔作勢、風流自賞,拜倫只有在丁尼生、白朗寧之上,而就詩論詩,未必勝過兩人。我想羅素讚拜倫而彈丁尼生、白朗寧,一方面或因拜倫正如羅素,也是位敢與英國社會為敵的貴族,而對於宗教、政治、性愛等等也與羅素所見略同;而另一方面,或因羅素站在代溝的立場,對維多利亞時代的前輩向來是彈多於讚。好在前譯的幾段訪問記原本出於閒談,雖也明知記者有聞必錄,唯恐言不聳聽,畢竟不像寫「西洋哲學史」那麼正式落筆,總是間接多了。

在現代哲學家中,論思路之寬闊,說理之明晰,文筆之流暢,羅素罕見其匹。他的等身著作,除了專門如「數學探原」者之外,大多深入淺出,可以使一般讀書人得益。也就因此,他幾乎是我最常拜讀的思想家。不過,賢者有所不能,他也不在例外。他雖然得過一九五○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畢竟不是當行本色的作家;雖然也寫詩,畢竟不是詩人。羅素自傳第一冊的扉頁上,有他贈給末任妻子伊迪絲.芬奇的短詩,中譯如下:

在漫長的歲月裏,

我追求寧靜。

卻找到至樂,找到極悲,

找到了瘋狂,

找到了寂寞。

找到了孤獨的痛苦,

令人傷心,

但我找不到寧靜。

而今蒼老入晚年,

我認識了你,

認識了你後,

我找到至樂與寧靜,

終於安心。

經歷了這許多寂寞的歲月,

我領會到什麼是生與愛。

而今倘若就睡去,

也睡得心滿意足。

這樣的詩真不高明,太抽象,太乏味,太像散文了。現代的哲學家裏,真能寫詩的,還數桑塔耶那。羅素是理性大師,他的思路清晰,太清晰了,寫起詩來就會「水清無魚」。胡適的頭腦也是如此,所以他的詩也往往理勝於情。不過胡適較好的幾首詩,像暗諷周作人的「寄給北平的一個朋友」等,語言雖然舊些,卻也聲調悅耳,意象動人,至少比起羅素這首詩來,仍勝許多。

一九八四年五月四日

附註:庫克生於一九○八年,是英國名記者,以評述美國見稱。羅素的這篇訪問記,收在庫克的「六位名人」一書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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