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彈低調的高手——遠悼吳魯芹先生

上一次見到吳魯芹先生,是在一九八一年九月。那年的國際筆會在法國召開,他從美國,我從香港,分別前往里昂赴會,都算代表臺北。里昂的街頭秋色未著,高俊的喬木叢葉猶青,不過風來時已有寒意。他上街總戴一頂黑色法國呢帽,披一件薄薄的白色風衣,在這黑白對照之間,還架了一副很時髦的淺茶褐太陽眼鏡;加以膚色白皙,面容飽滿,神情閒散自得,以一位六十開外的人說來,也是夠瀟灑的了。他健談如故;我們的車駛過薩翁河堤,涼沁沁的綠陰拂人一身,他以懷舊的低調追述夏濟安,陳世驤,徐訏等生前的軼事,透出一點交遊零落、只今餘幾的感傷。當時明艷的河景映頰,秋風裏,怎麼料得到,不出兩年就有此巨變?

那次去里昂開會的中國人,除了巴金一行之外,還有代表臺北而來自巴黎的楊允達,和代表香港的徐東濱。法國筆會把中國人全安置在同一家旅館,因此我們好幾次見到巴金。有一次,吳魯芹在電梯裏遇見四十年前武漢大學的老同學,面面相覷久之,忽然那人叫道:「你不是吳鴻藻嗎?」吳魯芹叫道:「你不是葉君健嗎?」笑了一陣子後,對方說:「等下我來看你。」吳魯芹瀟灑地答道:「好啊,正好敘敘武漢往事。只有一點,你可別向我統戰,我也不勸你投奔自由。」這件事,第二天吃早飯時他告訴了我們,說罷大笑。吳魯芹做人嚮往的境界,是瀟灑。他所謂的瀟灑,是自由,自然,以至於超然。也就因此,他一生最厭煩的就是劍拔弩張,黨同伐異的載道文學。這種態度,他與文壇的二三知己如夏濟安、林以亮等完全一致。在那次國際筆會的研討會上,輪到自己發表論文時,他也就針對這種奉命文學毫不含糊地提出批評。

里昂四天會後,我們又同乘高速的新火車去巴黎。之後楊允達又以地主之誼,帶我們和徐東濱遍覽聖母院、鐵塔、凡爾賽宮等地。一路上吳魯芹遊興不淺,語鋒頗健,精神顯得十分充沛。只有兩次有人提議登高探勝,他立刻敬謝不敏,寧願留在原地,保存體力。當時羨慕他老而猶健,老得那麼閒逸瀟灑,而晚作又那麼老而愈醇,不料未及兩年,對海的秣陵郡竟然傳來了噩耗。

這消息來得突然,但到我眼前,卻晚了三天:我是在港報上看到有短文悼他,才驚覺過來的。吃早飯時我非常難過,嚥下去的是驚愕與惋惜,為二十多年的私交,也為中國的文壇。在出身外文系而投身中文創作的這條路上,他是我的前輩。中英文的修養,加上性情才氣,要配合得恰到好處,才產生得出他那樣一位散文家來。這一去,他那一代的作家又弱了一個,他那一代也更加寂寞了。但悲悼之情淡下來後,又覺得他那樣的死法,快而不痛,不失痛快,為他灑脫的人生觀瀟灑作結,亦可謂不幸之幸。今年六月,我倉皇回臺灣侍奉父疾,眼看老人家在病榻上輾轉呻吟之苦,一時悲愴無奈,覺得長壽未必就是人生之福。吳魯芹說走就走,不黏不滯,看來他在翡冷翠夢見徐志摩,也可算是伏筆。

現在他果然去了徐志摩那邊,當然也與夏濟安重逢了。如果人死後有另一度空間,另一種存在,則他們去的地方也頗不寂寞,而左鄰右舍也非等閒之輩。也許陽世眼淺,只看到碑石墓草而已。最巧的是,吳魯芹對於大限將至似乎早有預感,去年四月他發表的一篇散文,已經對身後事熟加思考。那篇文章叫<泰岱鴻毛只等閒——近些時對『死』的一些聯想>,當時我在《明報月刊》上讀到,就對朋友說,這是一篇傑作,也是吳魯芹最深沉最自然的散文。在文首作者回憶他「去年初冬」(也就是一九八一年底,大約在我們法國之會後兩個月)急病入院,自忖必死,「可是過不了幾天,卻又安然無恙了。」他說當時他被抬進醫院,心情頗為恬靜,並無不甘死去之念。他說:「曾有人說,一個人能活到花甲之年就很不錯了。花甲之後的『餘年』是外賞,是紅利,是揀來的。」接著他對死亡一事反覆思維,並且推翻司馬遷所謂的「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認為此事只有遲早,卻難分輕重,最後他說:

至於我自己呢,對泰山之重是高攀不上的,但亦不甘於菲薄賤軀輕於鴻毛。所以對泰岱鴻毛之說,完全等閒視之。然人總歸不免一死,能俯仰俱無愧,當然很好,若是略有一些愧怍,亦無大礙。智愚賢不肖,都要速朽的。君不見芸芸眾生中,亦有一些不自量力求寬延速朽的時限的,誰不是枉費心機?誰不是徒勞?

這一段文字真正是大家之風,表現的不是儒家的道德理想,而是道家的自然態度,毋寧更近於人性。我尤其喜歡他那句:「能俯仰俱無愧,當然很好,若是略有一些愧怍,亦無大礙。」道德上的理想主義要人潔白無瑕,求全得可怕,令人動輒得咎,呼吸困難。只要不是存心作惡,則「略有一些愧怍,亦無大礙」,更是寬己而又恕人,溫厚可親,脫略可愛。

初識吳魯芹,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交朋友有點隨緣而化,他,卻是我主動去結識的。那時我初去臺灣,雖然還是文藝青年,對於報上習見的八股陋文卻很不耐煩。好不容易有一天在新生副刊上讀到署名吳魯芹的一篇妙文<談文人無行>,筆鋒凌厲,有錢鍾書的勁道。大喜之下,寫了一篇文章響應,並且迫不及待,打聽到作者原名是吳鴻藻,在美新處工作,立刻逕去他的辦公室拜訪。

後來他發現這位臺大學生不但寫詩,還能譯詩,就把我在《學生英語文摘》上發表的幾首英詩中譯寄給林以亮。林以亮正在香港籌編《美國詩選》,苦於難覓合譯的夥伴,吳魯芹適時的推薦,解決了他的難題。這也是我和林以亮交往的開始,我也就在他們亦師亦友的鼓勵和誘導之下,硬著頭皮認真譯起詩來。這段因緣,日後我出版《英美現代詩選》時,曾在譯者序裏永誌不忘。

一般人提到臺大外文系王文興、白先勇、歐陽子那一班作家輩出,常歸因於夏濟安的循循善誘。夏氏中英文造詣俱高,在授英美文學的老師裏,是極少數兼治現代文學的學者之一。王文興那一班的少壯作家能得風氣之先,與夏氏的影響當然大有關係。不過夏濟安的文學修養和他弟弟志清相似,究以小說為主:我常覺得,王、白那一班出的多是小說家,絕少詩人與散文家,恐怕也與師承有關。

據我所知,當時提掖後進的老師輩中,如果夏濟安是臺前人物,則吳魯芹該是有力的幕後人物。五十年代吳氏在臺北各大學兼課,但本職是在美國新聞處,地位尊於其他中國籍的職員。最早的《文學雜誌》雖由夏濟安出面主編,實際上是合吳魯芹、林以亮、劉守宜、與夏氏四人之力辦成。純文學的期刊銷路不佳,難以持久,如果不是吳魯芹說服美新處長麥加錫逐期支持《文學雜誌》,該刊恐怕維持不了那麼久。受該刊前驅影響的《現代文學》,也因吳氏賞識,援例得到美新處相當的扶掖。

此外,當時的美新處還出了一套臺灣年輕一代作品的英文譯本,主其事的正是吳氏。被他挑中的年輕作家和負責設計的畫家(例如席德進和蔣健飛),日後的表現大半不凡,也可見他的眼光之準。我英譯的那本青澀而單薄的《中國新詩選》,也忝在其列。書出之日,有酒會慶祝,出席者除入選的詩人紀弦、鍾鼎文、覃子豪、周夢蝶、夏菁、羅門、蓉子、洛夫、鄭愁予、楊牧等之外(瘂弦、方思等幾位不在臺北),尚有胡適、羅家倫等來賓。胡適更以中國新詩元老的身分應邀致詞,講了十分鐘話。當時與會者合攝的照片我珍藏至今。此事其實也由吳魯芹促成,當時他當然也在場照料,但照片上卻沒有他。功成不居,遠避鏡頭,隱身幕後,這正是吳魯芹的瀟灑。暗中把朋友推到亮處,正是他與林以亮共有的美德。

這已經是二十多年的往事了。一九六二年他去了美國之後,我們見面遂稀:一次是在一九七一年夏天,我在回國前夕從丹佛飛去華盛頓,向傅爾布萊特基金會辭行,乘便訪他和高克毅於美國之音,一同吃了午餐。另一次,也就是上一次和最後的一次,便是前年在里昂之會。回想起來,在法國的五日盤桓,至今笑談之貌猶在左右,也真是有緣幸會了。

和吳魯芹緣慳一面的千萬讀者,仍可向他的作品裡去認識這位認真而又瀟灑的高士。他在文章裏說:「智愚賢不肖,都要速朽的。」這話只對了一半,因為一流作家的文字正如一塊巨碑立在他自己身後,比真正的碑石更為耐久。這一點倒是重如泰山,和他在文中瀟灑言之者不盡相同。

吳魯芹一生譯著頗富,但以散文創作的成就最高。早年作品可以《雞尾酒會及其他》為里程碑,尤以<雞尾酒會>一篇最生動有趣。據我所知,<小襟人物>雖然是他僅有的小說創作,卻寄寓深婉,低調之中有一股悲愴不平之氣,不折不扣是一篇傑作。吳氏遷美之後,一擱筆就是十年以上,甚至音訊亦杳。正當臺灣文壇準備把他歸檔為過客,他卻蹄聲得得,成了榮歸的浪子,捲土重來之勢大有可觀。《英美十六家》游刃於新聞採訪與文學批評之間,使他成為臺灣空前的「超級記者」。《瞎三話四集》、《師友.文章》、《餘年集》相繼出版,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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