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轉天下

上星期三去澳門演講,下午退潮時分,朋友帶我沿著細葉榕垂陰的堤岸散步。正是端午前夕,滿街的汽車匆匆,忽見榕陰低處,竟有青篷紅架的三輪車三三兩兩,以我行我素的反潮流低速,悠然來去,乘客和車夫都似乎沒把倏猛的汽車放在眼裏。這一驚一喜,真像時光倒流了——沒有七十年,也有十七年。

我們這一角世界,曾經靠三隻輪子來推動:「三輪車,跑得快,上面坐個老太太,要五毛,給一塊,你說奇怪不奇怪?」是我幾個女兒小時候最熟的童歌。但那三輪的時代早已消失,收進汽車的反光鏡裏去了。

這世界就像哪吒一樣,我們都在飛旋的輪上來去。當初發明輪子的那人,不論靈思是否得自日輪或月輪,真是一大天才。從此,人類「不脛而走」,實在是空間的一大突破。不過這重大的發明也不是一突就破的。據說最早的輪子是實心眼兒的,像隻木盤,直到將近四千年前才空了心,成了老子所說的「三十輻,共一轂」。

最早的車是否獨輪車,要問考古學家,但這種元老級的交通工具,我小時卻也坐過。這種車北人叫手推車,川人叫雞公車。抗戰初年,我曾和另一個小難民分坐兩側,由一個莊稼漢佝了身子推著,在機械化的日本部隊之前,顛擺而逃。後來到了四川又坐過一次,當然不再是為了逃難,但在蜀道難的崎嶇路上,那一步三擠軋的獨輪,踉蹌而行,真使千山為之痙攣。當時我這小小乘客滿腦子都是三國演義,不禁想入非非,幻覺是在乘木牛流馬,又想「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這樣坐車,也難怪要通不了。想著想著,忽然那車夫大喝一聲,「小娃兒坐好!」

抗戰八年,我在四川度過七年半,正是我的中學時代。那家中學在重慶北郊六十里一座小河鎮的附近,並不臨河,與鎮上只通青石板路,無論去什麼地方全靠步行,否則就得花錢坐滑竿或騎瘦小的川馬。那幾年的蜀山蜀水,全在石板路或土徑上從容領略,算是我的「無輪時代」,現在回想起來,此生所見的一切青山碧水,無論在海內或海外,總以一步步走過的最感親切。偶然,父親從城裏帶回來一本洋月曆,有一個月的插圖是一列火車在落磯山下迤迤駛過,令鄉下孩子常對著那千輪車悠然出神。那時四川之大,所謂天府之國並無鐵路,其實有牧神做鄰居,沒有輪子又有何妨?

抗戰結束,三峽之水從唐詩裏流瀉出來,送我的歸舟一路到南京。我進了大學,也進了「二輪時代」。十九歲才跨上自行車,比起許多少年來,這新的自由來得太晚,卻也令我意氣風發,對空間起了新的觀念。兩臂微張而前探,上身微彎而前傾,兩腿周而復始地上下踹踏,雙輪一動,風景立刻就為我奔馳,風,就起自兩頰,於是飄飄然有了半飛的幻覺。那一代的金陵少年,誰不是風隨輪轉髮隨風飄的單車騎士呢?從此玄武湖一帶便入了我們的勢力範圍,只要有一堂空課,便去湖光柳影裏馳騁一番,帶回來一身荷香,或是一包香噴噴的菱角。

當然,不是所有的二輪都叫自行車。那時南京的大街,在汽車正道的兩側,還有卵石砌成的邊道可行馬車。那馬車夫頭戴氈帽,身披褐衣,高據御座,一手控轡,一手揮鞭,一面打著哨趕馬。我覺得那情調古老而浪漫,每次從鼓樓去新街口,總愛並肩坐在馬車夫的身邊,一路左傾右側,聽卵石道上馬蹄各各的節奏。

另一種二輪車,在當時也很流行的,是黃包車,又叫東洋車,正式的名稱應叫人力車。英文譯為rickshaw,乃是「力車」的近音,也是日文jinrikisha(人力車)的縮寫。年輕的讀者,即使沒有坐過,大概也聽說過或者讀過那本哀沉的小說「駱駝祥子」,知道這種二輪車坐起來未必舒服,拉起來呢,卻非常辛苦。拉這種車,重心高而不穩,陰天則冒雨頂風,晴天則烈日炙烤,吃盡車塵;上坡,是跟土地公拔河角力,下坡呢,卻不承土地公之情,腳上要自備煞車。有時候車上還一大一小,擠坐著兩個人,微薄的車資,竟要車夫做超人。若是車新鈴響,車夫又年輕健碩,闊步赳赳,倒也罷了。最怕上面高坐的是大肚脯的胖客,前面拖的卻是半衰的瘦子,這景象,最易激起悲天憫人之情。要是上面那重磅乘客是一個「西人」,那就更損龍種的自尊,也就難怪一九二五年,長沙街頭,排外的學生們要喝令黃包車上的花旗客下車步行。今日香港的碼頭上,仍然供著一排油漆鮮明的黃包車,充當觀光的道具,要說這是什麼中國文化的遺跡,豈不氣煞了五霸七雄馳驅的戰車?當年黃包車的乘客雖然多為中國同胞,這種「苦力車」卻總是給我殖民地的不快聯想。前幾天在碼頭附近,汽車的長龍之間,忽然閃出二輛黃包車,上面坐著西人,在車隊的夾縫裏穿來插去。乘客東張西望,興高采烈,也許是吉普林和毛姆的舊小說看多了,也許看的只是韓素英的廉價雜碎吧,但兩個車夫拉的是短程,倒也輕鬆自在。當時我心理毫無準備,這唐突的一幕仍然勾起人時光的錯覺,剎那之間,驚愕、滑稽、不快之情,再也理不清。

馬車是二輪加四蹄,黃包車是二輪加雙足,到底比不上自行車只用二輪滾地,自力更生。我的自行車在六朝的塵香裏飛滾了不久,戰雲轉惡,紅旗渡江,我也就轉去了廈門大學。從市區的公園路到南普陀去上課,沿海要走一段長途,步行幾不可能。母親憐子,拿出微薄積蓄的十幾分之一,讓我買了一輛又帥又驍的蘭苓牌跑車。從此海邊的沙路上,一位蘭陵俠疾馳來去,只差一點就追上了海鷗,真的是泠然善也。那輛車,該直的地方修長英挺,該彎的地方流線如波,該圓的地方圓滿無憾;車架的琺瑯藍上繪著亮金的細線,特別富麗動人。跨上去時,窄而飽滿的輪胎著地而不黏地,圓滾無阻,真個是蟲蟻不覺,沙塵不驚,夠瀟灑的。二十歲的少年得此坐騎,真可躊躇滿志,所以不是在騎,便是在擦,在欣然端詳。

廈大才讀一學期,戰火南蔓,又遷來香港,失學了一年。那一年我住在銅鑼灣道,屋小人多,行則摩肩,坐則促膝,十分苦悶,遁世的良方,是埋頭耽讀維多利亞時代的大部頭小說。未能忘情於二輪生風的日子,曾有兩次還跟廈大的同學租了自行車,在夜靜車稀的海邊大道閒駛,重溫南普陀逐鷗的記憶。

最後轉入臺灣大學三年級,才又恢復了騎士的身分,鎮日價在古亭區的正街橫巷裏,穿梭來去。那是三十二年前的臺北,民風在安貧之中顯得敦厚淳樸,在可以了解的東洋風味背後,有一種渾然可親的土氣。上下班的時候,停在紅燈前的,不是今日火爆爆羈勒不住的各式汽車、卡車、摩托車,而是日式的笨重自行車,綠燈亮時,平著腳板心再踩動那些「東洋鐵牛」的,也不是今日野狼騎士的義大利馬靴,而是厚敦敦實篤篤的木屐,或是日式便鞋。

我買了一輛英製的赫九力士,在東洋鐵牛之間倏忽穿梭,正自鳴得意,卻在上課一星期後丟了坐騎,成了「單車失竊記」的苦主。懷著滿腔悲哀搭公車,我發誓要存足稿費再買一輛。看官有所不知,那時候一輛赫九力士值新臺幣五百元,相當於薦任級的月薪,而我的一首打情詩呢,中央副刊只給五元。也就是說,要寫足兩本詩集,才能翻身重登赫九力士,恢復昔日街頭的雄風。當年我在臺大發奮投稿,跟自行車也不無關係。為了提高生產額,也寫了好幾篇散文。如此過了兩三個月,只存到二百元的光景,家中憐我情苦,只好優先貸款,讓我提早實現復車大計。不久第二匹赫九力士的鈴聲響處,又載著意氣昂揚的武士,去上中世紀文學了。

臺北地平街寬,加以那時汽車又少,正是自行車騁騖的好城市。缺點是灰塵太大,又常下雨,好在處處騎樓,可以避雨。最怕是大風欺人,令人氣結而腳痠,但有時豪氣一起,就與大氣為敵,幾乎是立在鐙上,頂風猛踩,悲壯不讓息西弗司,浪漫可比唐吉訶德,似乎全世界的風都灌進我的肺裏來了。那時臺大的大王椰道上猶是綠肥紅瘦,稱不上什麼杜鵑花城,我們在椰影下放輪直駛,不到一分鐘就出了校門。從城南的同安街去中山北路二段會見女友,最快的紀錄是十八分鐘。一場雷陣雨過後,夏夜涼了下來,幾個同學呼嘯而聚,在兩側水田的亂蛙聲裏,排齊了龍頭催輪並進,談笑間已到新店。等到夜深潭空,興盡回馳,路上車燈已稀,連蛙聲也已散不成陣了。這坐騎是隨我征伐最久的一匹,在臺北盆地裏追風逐塵三年有半,有一天停在文星書店的門外,可恨竟被人偷去。於是我進入了「三輪時代」。踩三輪比起拉兩輪來,總是一大進步,至少要省氣力。至少車夫自己也坐在車上,較多歇腳的機會,如果地勢平坦,踩一陣也可以歇一陣,讓車子乘勢滑行,不用像駱駝祥子那樣步步踏實。遇到順風或下坡,就更省力了;最怕是頂頭風或上坡路,有時還得下車來拖。

三輪車出現在中國的街頭,記得是在抗戰之後,但是各地的車形頗不一樣。京滬的和臺北相同,都是車夫在前,在澳門見到的也是這一型。廈門的則把車夫座放在乘客座的旁邊,有點像一次大戰時的軍用摩托車。至於西貢和曼谷的,則把乘客座放在前面,倒是便於觀光。去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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