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思果

有一天,沙田諸友在燈下清談,話題轉到美國,思果忽然嘆口氣說:「美國的風景也有很壯觀的,只是登臨之際,總似乎少了一座廟。」

誰要是編當代的《世說新語》,這句話不能不收進去。當時大家笑了一陣,也就忘了。我卻覺得思果這句話,無理而有趣。思果是一位認真的天主教徒,但是到了登高臨遠,神舉形遺的境地,他所需要的,不是教堂,卻是廟。這就是中國人,無論被西風吹到天涯海角,那一片華山夏水永遠在心中,夢中。美國的許多所謂「古蹟」,陳而不古,雖然也一一立碑設館,備足了文獻,總覺得火候不夠,早熟了一點。哪像中國的名剎古寺,可以喫齋喝茶,觀聯聽經,如果僧房一宿,更可領略「木魚呼粥亮且清,不聞人聲聞履聲」的靜趣。

儘管如此,思果在中文大學四年期滿,卻將於九月中旬「回去」美國——去那一片無廟無僧、無仙無俠的冥山頑水。那一片寂天寞地,十年前,我也曾萬里高速,風入四輪,作過少年遊,逍遙遊,遊子之遊,雖然也踐了溪山之盟,饜了煙霞之癖,而面對印地安人的名勝,南北戰爭的古蹟,總也是惘惘若失,似乎欠缺了一點什麼。有時候,覺得是缺了一座亭。有時候,覺得是少了一聲鐘。鋼鐵的欄桿,即使發神經一樣地拍遍了,又誰能會得登臨意?清風來時,松濤滿山,又覺得少了幾隻猴子,一張棋案。也曾在落磯山影裏俯仰過兩年;那是美國西部最顯貴的岩石集團,峰嶺世家,海拔遠在泰山、華山之上。但那畢竟是不著邊際的荒野,怎比得上中國的山水那麼有情?

思果「回去」美國,將長居北卡羅萊納州馬修城的曉霧裏。那一帶的青山我不曾見過,但想必也是嫵媚的,至於青山見他是否也用青眼,則我所難料。蘇東坡<遊金山寺>的末四句說:「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金山寺在鎮江,正是思果的故鄉。東坡登金山而西望故鄉的眉山,思果登阿帕拉千山想必也要西望,西望更遠更遠的金山。也許思果所說,在美國遊山玩水缺少的那一座廟,正是東坡詩裏的金山寺吧。然則思果去美國,是愈走愈遠了,不能算是歸田,因為他的田遠在鎮江。

東坡遊金山時還正年輕,已然鄉愁不勝,卻料不到,老了,還要流放到更遠的海南孤島。其實他在詩中雖然經常「不樂思蜀」,後半生卻註定宦遊他鄉,不能再入峽了。

不過東坡的半生流浪,是被放。今日中國讀書人在海外的花果飄零,大半卻由於自放。即使是嚷嚷「回歸」的學人,也只敢在旬月之間,蜻蜓點水,作匆匆的過客罷了。故鄉真能歸得的話,誰不願歸田歸山呢?如今卻是雪上指爪,那計東西。八月中旬,我從臺灣回港,思果剛剛設宴歡迎,重逢之情猶溫,現在他要離開香港,卻輪到我來杯酒歡送了,主客忽然換位,說是人生無常,卻也是人生之常。

那天恰是中秋之夕,天上月圓,人間月半。有一位故人將越海關,之後,便是煙水無邊了。我對思果說:「東出海關無故人。」大家舉起杯來,乾掉滿杯的月色,想明年今夕,恐怕只能「千里共嬋娟」了吧。由來接風和餞別,一律叫做歡迎,歡送。其實迎是歡喜,因為來日方長,送,則未必。那晚的酒菜之間,賓主雖也照例談笑,卻不見得怎麼風生,而席上的場面,也不如應有之盛。真正陪著思果淺斟終席的,只有洪嫻伉儷和我的三個女孩。滿月的清輝下,以U形繞過中大的大埔道上,蠕動著爬去對岸長堤上賞月的車隊,尾燈的紅光不安地閃著。何錦玲和張文達一行從元朗來時,已近十點。蔣芸當天下午才從星加坡飛回香港,等到接了林清玄的太太,駕了跑車趕到我的樓下,已經快要十一點了。眾客自然而然分成了兩堆,男客圍著蹲過牛棚的張文達,聽他話大陸,女客則圍著蔣芸,閒談台灣。等到高談轉清,主人領著客人齊登十樓的天台去賞月時,姮娥已經空等了許久,只餘下脈脈的清光,在四圍的山上和海上流漾。提燈追嬉的小孩子們都已散盡,紅幽幽的孔明燈也像不明飛行物一樣,神祕地失了蹤。至於去臺北演講的梁錫華,答應了當晚要飛回來共賞月色,一出啟德機場,卻召不到一輛空車,在九龍與沙田之間流落許久,幾番折騰,終於安返中大,卻早已燈闌月老,到了四更天了。

這是我在沙田的第八個,也是思果在沙田的第五個中秋之夜。團圓之夜,沙田的文友卻飄零在四方。黃維樑和朱立去了美國,落不完楓葉迴旋的鄉思。宋淇已經下了山,市隱在九龍的滾滾紅塵裏。黃國彬從但丁之城回來後,也早已告別了中國文化研究所的那座四合院子。山靈水秀的沙田,雖已上了文學的地圖,但小小的沙田文學,恐怕已成了中秋的滿月,清輝要夜夜減色了,只因為思果,沙田雅聚不可缺少的關鍵人物,現在要下山遠去。去年我在臺灣,沙田群友每逢酒酣,思果輒嘆獨缺光中,乃覺言語無味,蔣芸也對說:「沒有餘光中在場開你的玩笑,你也不太有趣了。」現在情形恰恰相反,思果一走,沙田的鷗鷺頓時寂寞,即使我能語妙天下,更待向誰去誇說?

一九八一年中秋後二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