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瓊賣馬

「隋唐演義」寫秦叔寶困在潞州的小客棧裏,盤纏耗盡,英雄氣短,逼得把胯下的黃驃馬牽去西營市待沽:「王小二開門,叔寶先出門外,馬卻不肯出門,逕曉得主人要賣他的意思。馬便如何曉得賣他呢?此龍駒神馬,乃是靈獸,曉得才交五更。若是回家,就是三更天也備鞍轡,捎行李了。牽棧馬出門,除非是飲水齕青,沒有五更天牽他飲水的理。馬把兩隻前腿蹬定這門檻,兩隻後腿倒坐將下去。」讀到此地,多情的看官們沒有不掉淚的。

回臺前夕。把胯下四年的舊車賣了,竟也十分依依不捨。汽車不比寶馬,原是冥頑不靈之物,賣車的主人也不比秦瓊,未到床頭金盡的地步,仲夏的香港,更不比潞州的風高氣冷,但我在賣車那兩天,心情卻像秦瓊賣馬,因為我和那車的緣份,也已到窮途末路了。

對於古英雄,馬不但是胯下的坐騎,還是人格的延伸,英雄形象的裝飾。項羽而無烏騅,關羽而無赤兔,都不可思議。「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簡直超乎鞍轡之外,進入玄想的境地了。至於陸游,雖有「鐵馬秋風大散關」的豪語,在我想像之中,卻似乎總是騎匹瘦驢。現代的車輛之中,最近於馬的,首推機器腳踏車,至於汽車,其實是介於馬和馬車之間。美國的汽車便有「野馬」、「戰馬」之類的名號,足見車馬之間的聯想,原就十分自然。

馬反映了騎者的個性,汽車多少也是如此。買跑車的人跟買旅行車的人,總是有點分別的,開慢車跟開快車,也表現不同的性格。我在丹佛的時候,大學裡有一位鬚髮競茂的美國同事,開一輛長如火車車廂的旅行車,停在小車之間,蔽天塞地,儼然有大巫之概。大家問他,好好一個單身漢,買這麼一輛旅行車幹什麼,他的答覆是將來打算養半打孩子。問他太太可有著落,說正在找。我心裡暗想,女友見到這麼一輛幼稚園校車,怎不嚇得回頭就逃。果然,到我離開丹佛時,那輛空大的旅行車裏,仍然不見女人,孩子更不用提。車格即人格,這位同事「挈婦將雛,拖大帶小」的溫厚性情,可想而知。

另有一位同事,是位哲學名家,開起車來慢悠悠地,游心太玄,很有康德飯後散步的風度。只是「狹路相逢」,倒要小心一點,如果不巧你的快車跟上了他的慢車,也不得不耐下心來,權充康德的影子,步康德的後塵。不過哲人的低速卻低得不很均勻,因為他時常變速,不,「變慢」,一會兒像「穩當推」,一會兒像「賴而兼拖」,一會兒又像是「鴨踏腳」,令步其後塵的車輛無所適從。我們的哲人卻安車當步,在狹路上領著一長列探頭探腦而又超不得車的車隊,從容蠕行如一條蜈蚣。一年前,之藩忽然買了一輛米黃色的小車,同事聞訊,一時人人自危。果然米黃小車過處,道路側目,看他「賴而兼拖」而來,「鴨踏腳」而去,全不像個電子系的教授。

車性即人性,大致可以肯定。王維開起車來,想必跟李白大不相同。我一直想寫一首詩,叫「與李白同馳高速公路」。李白生當今日,一定猛騁跑車,到見山非山見水非水的速度,違警與否,卻是另一件事。擁有汽車,等於搬兩張沙發到馬路上,可以長途坐遊,比騎馬固然有欠生動與浪漫,但設計精密,馬力無窮,又快又穩,又可以坐乘多人,只要腳尖微抑,肘腕輕舒,胯下的四輪就如挾了風火一般滾滾不息,歷州過郡,朝發午至,令發明木牛流馬的孔明自嘆不如。還有一點,鞍上的英雄遇上風雨,畢竟十分狼狽,桶形座上的駕駛人卻頂風冒雨,不廢馳驅,無論水晶簾外的世界是嚴冬或是酷暑,車內的氣候卻由儀錶板上按鈕操縱。杖履登臨,可以寫田園詩。鞍鐙來去,可以寫江湖詩。但坐在方向盤後,卻可以寫現代詩,現代的遊仙詩。

電鐘不停,里程錶不斷地跳動,我和那輛得勝小車告別時,它已經快滿四歲,里程錶上已記下兩萬一千多英里了。這里程,已近乎繞地球的一圈。四年的歲月悠悠轉,又兜回了原地,那一切的峰迴路轉,水遠山長,在那迷目的反光小鏡裏,名副其實都變成「前塵」了。

那輛日產出廠的得勝,最觸目的是周身的綠玉色澤和流線型輪廓。細緻耐看的綠色之下,更泛出遊移不定的一層金光,迎著日輝,尤顯得金碧燦然,像艷陽樣在荷葉的上面。車重二五八○磅,身長一七七吋,比起我在丹佛開的那輛鹿軒來,短了四十吋,但在地窄街狹的香港,和那些一千六百西西的各型小車相較,又顯得有些昂藏了。桶形的駕駛座在右面,開車時卻要靠左行駛,起初不慣,兩星期後也就自然了。朋友去港,我開車到機場迎接,只要是逕自走向車右去開門的,一望便知是美國來客,賓主撞在一塊,不免相顧失笑。車上了公路,放輪奔馳,路面的起伏迴旋,從車底的輪胎和彈簧,隱隱傳到髀骨和背肌,麻麻地,有一種輕度催眠的快感。渾圓的方向盤,掌中運轉,給人大權在握、一切操之在我的信心。速度上了四十英里,引擎的低吟穩健而輕快,像一隻弓背導電喃喃自怡的大貓。四年的日子就繞著這圓盤左右旋轉,兩萬多哩的路程大半耗在馬料水到尖沙咀的大埔路上。不記得,在巍巍的獅子山下,曾向深邃的稅關投下多少枚買路錢了。朋友從臺灣來,想眺望夢裏的鄉關,載他們去勒馬洲「窺邊」,去鏡中飽飫青青的山脈,脈脈的青山,也不記得有多少回了。最賞心饜目的,是在秋晴的佳日,海色山嵐如初拭之鏡,駛去屏風的八仙嶺下,沿著白淨的長堤,一面散步,一面回顧中大的水塔和蜃樓。而如果遊興未央,也會載著思果,之藩,洪嫻,探入縹緲的翠微,去探新娘潭,烏騰蛟,三門仔,鹿頸。

迄今駕過三輛車,前二輛高速馳驟,都在新大陸,這一輛的輪印卻始終在老大陸的門口徘徊。之藩初到香港,有一次載他去大埔,我說,「如果一直朝北開,一會兒就到廣州了」,之藩大驚,連呼不可亂來。香港地狹,只得臺北縣大小,馬力強勁的跑車和名牌轎車,在路警眈眈的監視之下,誰也不敢大開油門,突破四十英里的速限,就像一群身懷絕技的俠客,只能規行矩步,揖讓而進,不敢使盡渾身解數。那輛綠玉得勝困在半島多如蟹爪的新界,一百十五匹馬力施展不開來,在我的腕下最高時速只到過六十英里,那當然也只是在夜間,十幾秒鐘的事情罷了,比起在新大陸的曠野上那種持續而迅疾的滑遊來,真是委屈了它了。有一次我曉發芝加哥,夜抵蓋提斯堡,全程六百英里,在香港,我一個月也開不到這麼多路。

中文大學在沙田東北的一座山上,地勢略似東海大學,但波光瀲灔,水色迎人,風景更具靈動之美。我住的第六苑在山的背面,高低約在山腰。開車出門,不是上坡便是下坡,引擎未熱,便要仰攀陡坡,所有車輛莫不氣喘咻咻,或悶悶而哼,或囂囂而怨。山道起伏不定,轉彎更頻,須要不斷換檔,而且猛扭方向盤,加以微微隆起的人工路障,須要不斷煞車,那輛得勝在委屈之餘更飽受折磨,真覺得對不起它。好在亞熱帶的氣候,連霜都少見,它更不愁陷雪或溜冰,這一點卻勝過以前的兩車。

以前的那兩架車,曾為我踹冰踏雪,抵禦異國凜冽的長冬,而車廂卻擁我如春溫,都那裏去了呢?一九六五年產的「飛鏢」,一九六九年出世的「鹿軒」,底特律一胎又一胎的漂亮孩子,在迎新汰舊的美國,怕早已肢體殘缺,玻璃不全,枕屍疊骸地敧側在公路邊的廢車墳場了吧?那擋風窗上變幻的美景,反光鏡中的縮地術,雨刷子記錄的風霜,電鐘記錄的昨日,方向盤後的鄉愁,一切一切的記憶,都消蝕在埋而未埋的舊車、老車、古董車裏了。誰還能想像,當初在底特律剛剛出廠,豪華的陳列室裏,乳嫩的白漆,克羅米的銀光,曾炫過多少驚羨的眼睛?

正如這輛綠比玉潤的得勝,當初也炫過我,它新主的眼睛;坐在黑亮生光的綢面座位上,新皮的氣味令人興奮,平穩飛旋的四輪觸地又似乎離地。四年下來,從前的光鮮已經收斂,雖然我一直善加保養,看去只有兩歲的樣子,畢竟時間的指紋和足印已觸目可見,輪胎已換了三次了。明知它不過是一堆頑鐵,幾塊玻璃,日後的歸宿也只是纍纍的車冢,而肌膚之親與日俱深。四年來,無論遠征或近遊,它總是默默地守在停車場一隅,像一匹忠實的坐騎。看新主接過鑰匙,跨進了車去,砰地一響關上了車門,關我在外面。然後是引擎響了,多麼熟悉的低吟;然後車頭神氣地轉了過去,四燈炯炯探人;然後是夭矯的車身,伶俐的車尾,車尾的一排紅燈;然後便沒入了車潮之中。只留下了我,一個寂寞悵恨的秦瓊,呆立在空虛的停車場上。

一九八○年九月四日於廈門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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