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是我的第一本純散文集。我這一生寫過不少抒情散文,其中有長篇,也有小品,但是從《左手的繆思》到《青青邊愁》,每逢出書,抒情散文總是和專題論文、書評、序言、雜文等各色文體並列在同一個封面之下,其結果,當然是體例不純。所以從五年前的《分水嶺上》起,我就把自己的文章一分為二,像山嶺分開水域那樣,感性的歸感性,知性的歸知性,分別出書。

自從《青青邊愁》以來,我的抒情散文一直還不曾結集。《青青邊愁》裏最晚的散文,如<花鳥>、<思臺北,念臺北>等,都已是九年前的作品了。這本《記憶像鐵軌一樣長》收集的二十篇散文,以寫作時間而言,始於一九七八年冬天而終於一九八五年夏天,前後歷時七年。其間一九八○年最為多產,共得五篇,而一九七九年卻一篇也沒有。散文產量之多寡,與我當時其他文體的寫作有關:寡產之年說不定我正忙於寫論文,或正耽於寫詩。一九八五年二月至八月,我為聯合副刊的專欄「隔海書」還寫了三十篇左右的雜文小品,其中不無可留之作,但因篇幅較短,筆法不同,當與我回臺後的其他小品合出一書,所以就不收入此集了。

這漫長的七年,除了有一年(一九八○至八一)我回臺北客座之外,其餘都在沙田度過。永難忘記當日在書齋面海的窗下寫這些散文,吐露港的波光,八仙嶺的山色,都嫵媚照人臉頰。集裏的<沙田七友記>寫於我香港時期的盛時。那時我在沙田已經住了四年,生活大定,心情安穩,不但俯仰山水,而且涵濡人文,北望故國,東眷故島,生命的棋子落在一個最靜觀的位置。教了半輩子書,那是第一次住進校園,不但風景絕佳,有助文氣,而且談笑多為鴻儒,正可激盪文思。沙田的文苑學府,高明的人物那時當然不止七位,例如當時久已稔熟的黃國彬,和後來交往漸密的梁錫華,在我的香港時期,便一直是筆墨相濡聲氣相應的文友。

<牛蛙記>、<吐露港上>、<春來半島>幾篇所表達的,仍不失這種正盛方酣的沙田心情。同樣是寫香港的天地,<山緣>和<飛鵝山頂>在九七的陰影和臨別的壓力下,感情的張力就比前三篇要飽滿得多。<山緣>是我對香港山水的心香巡禮,<飛鵝山頂>則是我對香港山水的告別式了。十年的沙田山居,承蒙山精海靈的眷顧,這幾篇作品就算是我的報答吧。如果說徐霞客是華山夏水的第一知音,我至少願做能賞香港山水的慧眼。

儘管如此,當時隔著茫茫煙水,卻也沒有一天忘記了臺灣。<沒有人是一個島>正是我回首東顧所打的一個臺灣結,其線頭也纏進了<輪轉天下>和<記憶像鐵軌一樣長>。其實即使在香港時期,臺北也一直在我的「雙城記」裏,每年回臺北的次數不斷增加。<秦瓊賣馬>、<我的四個假想敵>、<開卷如開芝麻門>三篇都是回臺北小住所寫;寫最後這一篇時,正當三年前的端午季節,父親重病住院,我放下一切,從香港趕回來侍疾,心情不勝悽惶,卻因答應過聯副,不得不勉力成文。

去年九月我離開香港,天曉得,不是拋棄香港,只是歸位臺灣。其實也沒有歸回原位,因為我來了高雄。當然,就算重回臺北,也不能再歸回原位。逝者如斯,既已抽足,自非前流。

作家常有詩文同胎的現象:蘇軾的<念奴嬌>與<赤壁賦>便是一例。在本集裏,<牛蛙記>便跟<驚蛙>一詩同胎異育。<記憶像鐵軌一樣長>的同胞,便包括<九廣路上>、<九廣鐵路>、<老火車站鐘樓下>、<火車懷古>等詩。<北歐行>也是<哥本哈根>同根所生。至於本集中的五篇山水記,若在同時的詩集《與永恆拔河》、《隔水觀音》、《紫荊賦》裏尋找,至少有二十首詩是表親。作家對於自己關心的題材,橫看成嶺,側看成峰,而再三模寫以窮盡其狀,一方面固然是求材盡其用,一方面對自己的彈性與耐力,以及層出不窮的創意,也是很苛的考驗。

雙管在握的作家要表現一種經驗時,怎能決定該用詩還是散文呢?詩的篇幅小,密度大,轉折快,不能太過旁騖細節,散文則較多迴旋的空間。所以同一經驗,欲詳其事,可以用散文,欲傳其情,則宜寫詩。去年初夏,和沙田諸友爬山,從新娘潭一直攀上八仙嶺,終於登上純陽峰,北望沙田而同聲歡呼者共為六人:梁錫華伉儷、劉述先、朱立、黃國彬和我。當時登高望遠臨風長嘯的得意之情,加上回顧山下的來路,辛苦,曲折,一端已沒入人間,那一份得來不易的成就感,用詩來歌詠最能傳神。用散文也能,若是那作者筆下富於感性,在敘事、抒情之外尚能狀物寫景。可惜純散文家裏有一半不擅此道。另一方面,若要記述事情的始末,例如還有哪些遊伴留在山下,為什麼不曾一起仰攀,有誰半途而回,是誰捷足先登,是誰掌管水壺,是誰在峰頂為眾人的狂態拍下照片,甚至誰說了一句什麼妙語,若要詳記這些旁枝細節,用散文,就方便得多了。詩一上了節奏的虎背,就不能隨便轉彎,隨便下來。詩要敘事,只有一個機會,散文就從容多了。

在中國的文學傳統裏,以文為詩,常受批評,但是反過來以詩為文,似乎無人非議,這是很有趣的現象。大致說來,散文著重清明的知性,詩著重活潑的感性。以詩為文,固然可以拓展散文的感性,加強散文想像的活力,但是超過了分寸,量變成為質變,就不像散文了。

史密斯編英國散文選,所選作品多半以詩為文,句法扭曲,詞藻繽紛,語氣則慷慨激昂,結果卡萊爾的呼喝腔調入選頗多,朱艾敦的暢達文體卻遭排拒。克勒登.布洛克批評這種觀念說:「他認為英國的散文在最像詩的時候才最了不起;他認為英國的散文被詩的光芒所籠罩,幾乎成了詩的窮親戚。法國人看到他編的這本散文選會說:『這一套真是雄壯極了,但是不能算散文。寫出這種作品來的民族,能高歌也能佈道,但是不會交談。』」

散文可以向詩學一點生動的意象,活潑的節奏,和虛實相濟的藝術,然而散文畢竟非詩。旗可以迎風而舞,卻不可隨風而去,更不能變成風。把散文寫成詩,正如把詩寫成散文,都不是好事。

我曾經戲稱詩人寫散文為「詩餘」,更自謂「右手為詩,左手為文」,令人感覺好像散文不過是我的副業,我的偏才,我寫詩之餘的外遇。一般評論家接受這個暗示,都喜歡說我「以詩為文」;言下之意,有些人不以為然,但更多的人卻首肯或者默許。三十幾歲時,我確是相當以詩為文,甚至有點主張為文近詩。現在,我的看法變了,做法也跟著變了。

說一位詩人能寫散文,因為他以詩為文,未必是恭維。這好比是說,他是靠詩護航而進入散文國境的,又好比是靠詩的障眼法來變散文的戲法,算不得當行本色。其實,我寫過的散文裡面,雖有許多篇抒發詩情畫意,放乎感性,但也有不少篇追求清明的知性,原是本位的散文。在這本散文新集裏,諸如<沙田七友記>、<沒有人是一個島>、<我的四個假想敵>、<開卷如開芝麻門>、<愛彈低調的高手>、<橫行的洋文>、<何以解憂?>等篇,應該都是本位散文,不是以詩為文就文得起來的。這些作品應該是散文的居民,不是遊客。我的三十篇「隔海書」,也是如此。

散文不是我的詩餘。散文與詩,是我的雙目,任缺其一,世界就不成立體。正如佛洛斯特所言:「雙目合,視乃得。」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於西子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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