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一書的定名

一位非常著名的作家當面對我說「大帝」這個名字不妥。中國沒有「大帝」這個詞。我回答說,俄國人可以稱彼得大帝,我們中國人當然也可稱康熙大帝。

我在一間大學講學,談到中國歷史上少數民族幾次入主中原,真正成了氣候,立定了腳跟的,只有一個建立清代的滿洲人。滿洲人不但戰爭打得順手、漂亮,且是穩住了江山,在長達二百六十餘年的和平統治中,政治、經濟和文化諸方面都有獨到的長足發展,達到了中國封建社會文明的頂峰。那原因自然有許多,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緣故就是滿洲人太謙虛,太善於學習。這是個善於採長補短的民族。

落後的遊牧部落民族,打敗先進的漢民族,這種事不稀罕,遠在西周末年就發生過。秦皇統一後,北朝一次「五胡亂華」,一朝興替,多則幾十年,少則幾年十幾年,鬧騰出十六國來。別說「繁榮昌盛」,生業繁衍都大成問題。宋代式微,西夏金元又是一次,強力維持政權有近百年。革命發生,一切化為子虛烏有。

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致命弱點,就是迷信自己的武力,以為馬上得天下,也可以馬上治天下,瞧不起被他們打翻在地上的漢子。從匈奴民族的中原統治看,他們一直到滅亡都沒有弄明白自己當初勝利的原因是什麼。

但是,有一位傑出的滿族人看到了,他就是康熙(愛新覺羅.玄燁)。他看到了被他的民族打得遍體鱗傷、毫無招架之力的,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巨人,也是一個被內傷折磨得無力外戰的民族。作為一個政治家,他是清醒的、明白的。要想有效地統治這個文化高出自己的漢子,就必須向這個人學習。他一方面防範這個民族,使勁地麻醉、鞭笞,另一方面則痛下功夫向這個民族學習:學文化、學歷史、學政治統治術,也學心眼兒。

講唯物論的人不大講天才,但康熙的天資特出似乎是沒有疑問的。我們知道,他八歲登極當皇帝。這倒不算什麼,歷史上幼沖居尊的不勝屈指,但他十五歲那年便利用布庫少年擒拿了跋扈不可一世的權臣鰲拜,十九歲決意撤藩,不數年間吳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藩大軍叛亂次第敉平。狼煙未息,二十三歲的康熙又下詔開博學鴻儒科,逼前明遺老就範臣服新朝,倡明文教大獲人心……這樣的「聖斷非常」,簡直可以說,在一大群庸庸碌碌的皇帝中是鶴立雞群了。就他的一生功業,修復河運漕運、輕徭薄賦、三次親征準噶爾、安定西北、六次南巡、勘定《皇輿全覽圖》、收復台灣、劃一中華版圖,隨便抽出哪一件,都可以彪炳史冊的。我們今天的人,一般只曉得一部《康熙字典》是他弄的,其實如《古今圖書集成》等大型類書都是在他親自關照下誕生的。

我們知道,康熙能詩詞、善書法、喜繪畫(特別喜愛董香光字畫)、精數學、會說七種「夷語」(我想不可能是英法等語,大概是一些亞洲國家語言)。他寫的三篇地震論文我沒有讀到,但我知道,我們今天的數學術語如「元」「次」「根」即是此人的創造。他的音律知識達到什麼程度,我很難估計,但他的文學素養可以從他的詩作裏領受。或歌詠鳴蟬,或激賞幽蘭,或眷顧蒼鷹,或寶愛戰馬,詩中有對愛後深摯的追思,也有對流離蒼生的憫憐;有對邊防將士的關愛,也有對民事政務的廑念;時或對人生無常感喟,時或又聞金戈鐵馬,又見流風迴雪。他的詩作水平,可以說很多皓首窮經的漢家學者都難以望其項背。

這麼大的本事,哪來的?天分是自有的,本事一定是學來的。

康熙深深意識到,一個只有百十萬人的滿族,要想統治億兆人眾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的大華夏,一定要有「認同」的意識的。這一點上頭,他似乎比別的皇帝格外的自覺清醒。元代蒙古人是打進曲阜孔廟的,因為孔夫子說過「夷狄之有君,不若華夏之無也」——這話太傷他們的自尊心,因此進廟照著孔子像臉頰就是一箭。即使歷代漢皇帝尊孔,入廟行的也是「師生」禮:二跪六叩,也算非常禮尊隆重了。康熙數度謁孔,封林加謚,步履如冰,小心奉敬,行的是三跪九叩的君臣大禮。他心裡是否真個那麼敬愛孔子已無從追索,然而他肯定曉得,孔孟之道是華人文明之根,不尊孔沒法和漢人打交道,更甭說去統治他們。

滿族人的天下是靠武力打下來的。滿族那些驍勇善戰的將軍對漢人除了一部《三國演義》幾乎一無所知。他們有的是「武化」,卻沒有什麼「文化」。康熙在籠絡中原文化人上可說是不惜委屈萬乘之尊,費盡了心機。平常的科舉是帝王駕御文人的一貫手法。康熙覺得遠遠不夠,又開了一個「博學鴻儒科」,一批前明遺老便成了這一科的「征君」——你們不是總在背後罵我們嗎?你們不是惦記著那個「華夷之辨」瞧不起我們嗎?你們不是總盼著那個死了的「大明」嗎?你們不是嫌那些主考大人不夠資格來「考」你們嗎?好,現在我來,我親自請你來,你不能來也必須來,我親自當主考!——這樣,極大地滿足了這撮人的自尊、虛榮心,足尺加三給足了面子。來應考的一律安車蒲輪禮送進京,考中的考不中的一律給官。即使真的不情願「咸與本朝」的,也在這種強制下如「失節之婦」,取消了罵人的資格。考上了的自然光寵榮耀,心裡扁扁的服了。康熙的這一手「學習」法,可謂用心苦極,手段辣極了。資料裏對這些事儘管有所諱飾,也還是看得出來。這一百八十來位「征君」心情複雜,啼笑皆非,表現也各異。有的是欣欣然,有的是茫茫然,有的是明哭暗喜,有的是裝模作樣,雞飛狗跳「一隊夷齊下首陽」了。

就康熙而言,他自己是個天之驕子,這麼著「學習」自也有些委屈的。應考的人搗亂,有的不肯來,繩捆索綁來了;來的不應試,「本人有病」;應試的有的繳白卷,有的故意做錯題,還要一律「優遇」,自然難免彆扭。但為了他的天下社稷,他都一概忍了。有意思的是,在南巡時,拜謁明太祖朱元璋墓,他以「當今」拜前帝,居然也行三跪九叩的大禮,感動得在場的耆臣遺老無不欷歔零涕,亡國滅族的切齒之恨也就在這一片哭聲中消解得無影無蹤。

他具有這般非凡的「工作能力」和個人魅力,作為領袖,受到當時人民地稱揚擁戴,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了。他與俄國的彼得大帝是同時期的人物,史學界有人把他與彼得一世比較,認為是不遜於彼得大帝在俄國歷史上的定位的。我們自幼受到的教育,看一個封建人物,尤其是皇帝,必須首先看到他的「局限性」,然後才去輕描淡寫地說幾句他的「貢獻」。承德市一位市長,一上任便下令推倒了康熙的塑像,那也自有他的道理;我們是人民當家作主,怎容「封建」在我市張揚輝耀?一位非常著名的作家當面對我說「大帝」這個名字不妥。中國沒有「大帝」這個詞,也是不以為然的意思。我回答說,俄國人可以稱彼得大帝,我們中國人當然也可稱康熙大帝。中國有這個詞沒這個詞原無關緊要,只要世界上有這個詞就成。而且事實上,「玉皇大帝」難道是個外國詞?

《康熙大帝》一書於是定名。

《明報月刊》二〇〇〇年十二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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