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慾與邏輯——《今古奇觀》中的婚姻試煉

在《今古奇觀》這部四十卷的民間說部裡,有將近半數屬於「情愛與婚姻」的故事。其中如<莊子休鼓盆成大道>、<喬太守亂點鴛鴦譜>、<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賣油郎獨占花魁>、<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王嬌鸞百年長恨>等,都是相當知名,而為戲劇、電影、電視所一再搬演者。

過去的論者經常只擇取其中一篇,來探討它所呈現的情愛婚姻或性別角色觀,這種微觀的立場,當然無可厚非,但若想藉此管窺民間百姓在這方面的看法,顯然有著嚴重的缺陷。《今古奇觀》裡的這些故事,單篇來看,固然是篇篇都有丘壑與勝景,但有的「柳暗」,有的「花明」,我們很難斷定何者能代表當時民間的「主流觀點」。事實上,這些來自民間的故事,除了情節的曲折堪稱「奇觀」外,其樣貌的豐繁,也相當周延地呈現了人類在情愛與婚姻方面「今古」不變的重要議題。

面對這麼豐富的素材,我們除了分而析之外,更宜合而觀之,像拼圖遊戲般,排比各個丘壑,將它們拼湊成一幅較大的山水,然後拉開距離,放大視野,用心觀賞,那麼對這幅代表民間情愛婚姻與性別角色觀的「山水寫意圖」,我們始較能看清它在深層有著怎樣的「地質結構」,而在表層又是如何地「峯迴路轉」與「柳暗花明」。

這種觀賞方式不僅是「宏觀」的,而且還是「動態」的(dynamic),本文準備採取的就是這種方式。

※感官知覺與理性思維間的矛盾

說到「情愛」,連最悲觀的哲學家叔本華都不得不承認,它是人間最令人狂喜的一種「體驗」;至於「婚姻」,連最反動的左翼精神醫學家列恩(R. D. Laing)也不得不承認,它是人類所創建最美好的一種「制度」。但幾乎所有讓人傳誦不已的情愛與婚姻故事,訴說的都是這兩者間的衝突與磨擦。而它,亦正是《今古奇觀》這類故事所具有的普同結構。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裡的田氏,在丈夫莊子用話試她時,原本矢志節烈,但莊子死後,她卻在守喪期間即對來訪的楚國王孫產生情愛,主動求婚,將靈堂翻成洞房。為了治王孫之病,劈棺欲取莊子腦髓,從棺中嘆氣而出的莊子,嘲弄田氏對婚姻的誓約,而使田氏羞愧自殺。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裡的窮書生莫稽,入贅乞丐團頭金老大家,與妻子玉奴原本恩愛。但等他連科及第,登上龍門之後,卻暗悔與乞丐結親為終身之玷,而在赴任途中將妻子推墜江中,欲另攀高親。

<王家鸞百年長恨>裡的周延章,與王嬌鸞在後花園邂逅,羅帕為媒,詩歌唱和,日漸情熱,終至登堂入室,誓偕伉儷。但周延章在返鄉後,竟忘前盟,別娶他人,而使王嬌鸞守望成空,悒鬱自殺。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裡的孫潤,弟弟喬裝成姊姊出嫁,劉慧娘則小姑伴嫂嫂同眠,孤男寡女一見鍾情,乾柴烈火,結果搞亂了三對青年男女間的婚約,而使各家家長一狀告到官府裡去。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裡的蔣興哥,與妻子三巧兒恩愛異常,因在外經商羈留,獨守空閨的三巧兒竟與人通姦,一件珍珠衫讓蔣興哥識破了妻子的移情別戀,怒火中燒的他回鄉後,即將摯愛的妻子休掉。

以上所舉,雖非這五個故事的全貌,但我們已可看出,它們的脈絡都是沿著情愛與婚姻衝突及磨擦來發展的。我們也可以說,它們所欲呈現的共同主題是,情愛與婚姻所帶來的試煉。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這句老掉牙的成語似乎在告訴我們,情愛與婚姻原本具有極高的「相容性」(compatibility)。但大家喜歡寫、喜歡聽的卻是這類有著衝突與磨擦而讓有情人不能成為眷屬或眷屬翻作無情人,使情愛與婚姻幾至「不可相容」的故事。

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呢?極可能是因為這種衝突與磨擦觸及了人類存在的一個本質問題:情愛出乎「自然」,主要是一種「感官知覺」體驗;而婚姻則來自「文化」,有著濃厚的「理性思維」色彩。就像結構主義之父李維史陀(C. Levi—Strauss)所言,「自然」與「文化」、「感官知覺」與「理性思維」之間,在本質上恆常有著矛盾、甚至對立的關係。

如果我們將本文欲討論的「感官知覺」稱為「情慾」,「理性思維」稱為「邏輯」的話,那我們可以更精確的說,《今古奇觀》的這類故事,在表面上雖是「情愛」與「婚姻」間的衝突、磨擦,實質上則是「情慾」與「邏輯」間的矛盾、對立。

在基本的層面上,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跟一個迷人的「知識體系」,有著同樣的特性與關注。李維史陀曾說,他的——「三位情婦」地質學、精神分析與社會主義,「這三者所探討的乃是同一問題:即理性思維與感官知覺之間的關係」。我們也可以說,《今古奇觀》裡的這類故事,「探討的乃是同一問題:即情慾與邏輯間的關係」。

要想以「婚外情」、「男尊女卑」等語彙及概念來涵蓋《今古奇觀》裡的這類故事(不只以上所舉五個,下詳),都會顯得捉襟見肘,或削足適履。唯一能無礙的貫穿它們的似乎只有「情慾與邏輯之關係」這句話,它也是來自民間,質樸而真切的情愛與婚姻故事最大的關注所在。

※移乾柴近烈火,情慾壓倒邏輯

存在哲學家卡繆在談到人世的種種衝突與不幸時,曾說:「有些是來自情慾,有些則來自邏輯」。以這句話來解讀《今古奇觀》裡的這些故事,顯得格外貼切。

情慾與邏輯雖有本質上的矛盾,但平日隱而不顯,倒也能維持和平的假相,要暴露出它們的對立關係,必須有一導火線,而使情慾壓倒了邏輯,或邏輯壓倒了情慾。<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和<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可以說是「情慾壓倒邏輯」的代表。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原先呈現的是一種邏輯布局,劉璞與孫珠姨、孫潤與徐文哥、斐政與劉慧娘三對男女,從小就訂婚,且均已下聘,只待完婚,這種婚姻關係是理性思維的產物。劉璞患重病,為了沖喜而急著迎娶;知情的孫家以孫潤「弟代姊嫁」,劉家以慧娘「姑伴嫂眠」;這些舉措也都來自理性思維。

但這種邏輯布局卻被孫潤與劉慧娘的情慾攪翻天。當兩人同床共眠時,「神魂飄蕩,此身不能自主」的感官知覺戰勝了理性思維,在旁舖「監聽」的養娘「只聽得床綾搖動,氣喘吁吁」。次早,養娘責怪孫潤不該「口不應心,做了那事」,孫潤說:「恁樣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臥,便是鐵石人,也打熬不住,教我如何忍耐得過?」情慾一旦戰勝了邏輯,便一發不可收拾,孫潤和劉慧娘一連數夜,「顛鸞倒鳳,海誓山盟,比昨夜更加恩愛」。以下故事的發展就是他們的情慾和父母的邏輯與各自的婚約邏輯形成對立的演變。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原也有著邏輯布局,蔣興哥和三巧兒夫妻恩愛,不忍分離,而耽擱了在廣東的生意。最後,蔣興哥在理性思維下毅然成行,並理智地告訴妻子:「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輕薄弟子不少,妳又生得美貌,莫在門前窺瞰,招風攬火。」

但三巧兒卻在門前窺瞰,而招攬來陳大郎的情風慾火。陳大郎央託薛婆,薛婆轉而對三巧兒的情慾煽風點火,夜間和三巧兒「絮絮叨叨,你問我答,凡街坊穢褻之談,無所不談」,並「說起自家少年時偷漢的許多情事,勾動那婦人的春心」。最後,在夜裡拖陳大郎到三巧兒的床上,成其好事,「自此,無夜不來」。戀姦情熱的她,甚至將丈夫家中祖傳的珍珠衫贈給陳大郎為貼身之衣。三巧兒和陳大郎的情慾瓦解了蔣興哥的邏輯布局,但接下來則是蔣興哥的理性思維處置三巧兒的感官知覺的故事。

喬太守在審判孫潤和劉慧娘的情慾惹出的禍事時說:「移乾柴近烈火,無怪其然」。在一般人的觀念裡,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自然」就會做出那事來,「不做」反而是一種「奇觀」。<錢秀才錯占鳳凰傳>一文說,俊俏的錢青替貌醜的表哥顏俊到高府娶親,因風雪阻隔,而在高府和新娘三夜同房,錢青「和衣而睡,並不相犯」。但這種光明磊落不僅顏俊不相信:「你好快活!好欺心!」連知縣也不相信:「自古以來,只有一個柳下惠坐懷不亂,那魯男子就自知不及,風雪之中就不肯放婦人進門了。你少年弟子,血氣未定,豈有三夜同床,並不相犯之理?這話哄得哪一個?」在請得老實穩婆試驗高氏仍是處女後,大家都「驚喜」萬分。

民間故事慣以「極端情境」——讓兩個在邏輯上不該「靠近」的男女靠在一起,結果只有兩種情形:一是這對男女的感官知覺瓦解了他們的理性思維;一是儘管他們潔身自愛,但仍造成第三者理性的崩潰(譬如<錢秀才錯占鳳凰傳>裡的顏俊)。邏輯在面對自己或他人情慾的挑戰時,似乎顯得不堪一擊。

※工具理性:壓倒情慾的邏輯

情慾雖然可怕,但《今古奇觀》裡更多的是邏輯壓倒情慾的故事。在<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裡,莫稽在貧賤時節,和金玉奴夫妻一場,雖說不上恩愛無比,但對她的才貌也是喜出望外。在連科及第後,他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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