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語》中的靈魂物語

袁枚(子才),清乾隆年間進士,多才多藝,是大家所熟知的一位才子,他和同年代的紀昀(曉嵐)齊名,時人稱為「南袁北紀」。無獨有偶,紀昀著有《閱微草堂筆記》一書,「俶詭奇譎,無所不載」;而袁枚亦著有《子不語》一書,「怪力亂神,游心駭耳」。

袁、紀這兩位才子,雖非儒學大師,亦飽讀四書五經,乃傑出的「孔門弟子」,《論語》裏明明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他們為什麼要違背聖人的教誨呢?傳統的說法是「其大旨悉繫於正人心、寓勸懲」,但這恐怕是一廂情願的看法:筆者以為,《子不語》與《閱微草堂筆記》,乃至五百年間的明清筆記小說,之所以充斥怪力亂神,更可能是對儒家思想的一種「補償」、甚至「反動」。

做為一種入世哲學,儒家重視的是在此塵世的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這本是好事,但當它上下兩千年,成為一個民族讀書人的基本信仰時,「敬鬼神而遠之」、「不知生焉知死」、「不語怪力亂神」的立場,卻使它嚴重缺乏了宗教信仰中的某些基本要素,以及對奇異現象的探索精神。袁枚說:「昔顏魯公、李鄴侯,功在社稷,而好談神怪,韓昌黎以道自任,而喜駁雜無稽之談,徐騎省排斥佛老,而好采異聞」,可見儒者私底下喜歡搜神探秘,是有其歷史傳統的。在儒家「憂患意識」的籠罩下,豪邁不拘之士進德修業之餘,心仍有所未盈,意猶有所不盡,於是另闢蹊徑,「採掇異聞,時作筆記」,正所以藉此宣洩鬱積於他們心中的「宗教感情」和「幽闇意識」也!

袁枚的《子不語》,當視為此類作品。但像大多數的明清筆記小說,他只是「妄言妄聽,記而存之」,並未嘗試賦予這些怪力亂神某種「理論架構」,甚至亦未加以分門別類。《子不語》中近千則游心駭耳之事可謂包羅萬象、蕪雜異常,筆者這篇短文自是難以面面俱到,而只能就中擇取某一類題材來伸述之。筆者所選者名曰「靈魂」,它正是最困惑人心,也最為儒家學者所忽略的問題。

事實上,在中國民間信仰及佛、道思想裏,是有「靈魂」的理論架構的,袁枚不可能不知,也許為了避免和儒家抗禮的嫌疑,他捨而不用,但筆者在下面的論述中,卻不得不使用這些架構,來鉤沉、排比《子不語》中涉及「靈魂」的故事,然後賦予他們一些意義。筆者將這些故事分為「魂離」、「僵屍」、「鬼」、「附身」、「前世」幾大類,分述如下:

※靈魂出走——魂離

<莊生>是一則「魂不附體」的故事。話說莊生為陳姓家西席,某日課畢歸家,路過一橋,失足跌倒,起而復行,到家扣門不應,乃返陳氏宅。見陳家兄弟奕局,乃閒步軒後,睹園亭中一臨盆孕婦,色頗美。莊生自覺非禮而退,返觀陳氏兄弟奕局中,並代為指點,主人張皇似驚而不採,忽而燈熄,莊主復歸家,至橋,又一跌,再起而復家扣門,入則罪其家人前次扣門不應之事,家人曰:「前未聞也」。次日赴陳家言昨日觀棋、見孕婦、燈熄之事,主人駭言並未見其復至,亦無孕婦;同至軒後,則見菜園半畝,西角一豬圈,母豬適生小豬六口耳。

故事中的莊主「悚然大悟」,他認為自己過橋一跌,「靈魂出竅」,返家扣門與至陳家觀棋、見孕婦都只是靈魂的經驗,是別人無法感知的;當脫竅的靈魂過橋再一跌時,魂才又附體,恢復能思考又有血肉的自我。

在西方,也有很多「靈魂出竅」的故事。譬如德國大文豪歌德有一次和友人結伴回威瑪,在途中忽見另一友佛瑞利德克,居然身穿歌德睡袍、頭戴歌德睡帽、腳拖歌德拖鞋出現在馬路上。歌德大驚,但因身旁友伴「什麼也沒看見」,歌德很快認為這只是「幻覺」,並擔心佛瑞利德克是不是「死了」。回到家後,歌德一進門就看到佛瑞利德克居然就坐在客廳裏,他還以為又看到了幻影。佛瑞利德克向歌德解釋說,他因在路上成了落湯雞,而狼狽地來到歌德家中,脫下濕衣服,換上歌德的睡袍、睡帽、拖鞋,剛剛在搖椅上假寐時,居然夢見自己走出去,在路上看到歌德和其友伴,還聽到歌德和友伴的對話!

歌德和佛瑞利德克都為此而大驚失色!佛瑞利德克認為自己在夢中「靈魂出竅」,而歌德則認為自己在路上看到了他出竅的「靈魂」。歌德此一離奇經驗,其實較類似《唐人小說》中的<三夢記>,但它同<莊生>一樣,都需以「靈魂存在說」為前提,事實上,這也是很多民族、很多文化所共有的信仰。這個信仰反映了人類的「不朽」渴望,肉體會死亡,而靈魂則是不朽的。儒家也有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說法,但這跟「舜何人也,子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希望大家做「聖人」的想法一樣,是讓一般老百姓感到為難的,民間百姓寧可相信自己生來就具有某種「不朽」的本質,那就是「靈魂」。

靈魂是附身在肉體上的,人死時,靈魂脫離肉體;這種觀念很自然地導致如下想法:生時若遇到類似死亡的情境,靈魂也可能脫離肉體。這些情境包括睡夢時、暫時喪失意識(如跌倒、車禍、手術麻醉等)時,<莊生>與佛瑞利德克的「魂體」都符合這個模式。

※魂飛魄不散——僵屍

<南昌士人>一文,則是一個當人死亡時,其靈魂與肉體關係的故事。話說南昌士人某,寺中讀書,與一學長甚相友善,學長歸家暴卒,死者夜來,登床撫士人背。與之訣別。士人怖,死者慰之,以老母寡妻及未付梓文稿相託,言畢欲走,士人見其言語近人情,貌如平昔,乃泣留之,死者亦泣,重敍平生。俄而士人見死者貌漸醜敗,懼而促之去,屍竟不去,屹立如故。士人愈駭,起而奔,屍隨之奔,追逐數里,士人踰牆仆地,屍則垂首牆外,口中涎沫涔涔滴到士人面上。天明,路人飲以薑汁,士人始蘇,而僵立之屍亦舁歸屍主家成殮。

故事裡的「識者」說:「人之魂善而魄惡,人之魂靈而魄愚。其(故事中的死者)始來也,一靈不泯,魂附魄以行;其既去也,心事既畢,魂一散而魄滯。魂在,則其人也;魂去,則其非人也。世之移屍走影,皆魄為之。」此一見解更進一步反映了中國的民間信仰,中國人認為靈魂有兩大類,精神性的靈魂稱為「魂」,物質性的靈魂稱為「魄」。活人是魂、魄、體「三位一體」,而死人則是魂飛魄散的屍體;介於活人與死人之間有另兩種「存在」狀態,一是「僵屍」一是「鬼」。本節先談「僵屍」。所謂「僵屍」,大抵是無魂有魄的體(屍體);<南昌士人>一文,很難得的又為我們提供介於「活人」與「僵屍」之間另一種過渡性的「存在」狀態。

《子不語》中有不少僵屍的故事,就像前述觀念所透露的,只有「魄」的僵屍是「惡」而「愚」的,它的六親不認與如蛆附骨,甚至比鬼還可怕,我們從時下流行的僵屍電影即可知其梗概。但袁枚也為我們提供了幾個別饒趣味的僵屍故事,<飛僵>一文中說某村中出一僵屍,能飛行空中,食人小兒,村人探得其穴,深不可及,求道士捉之。道士請一村人於夜間伺僵屍飛出後,入穴大搖鈴(屍聞鈴聲則不敢入),道士與村民則在外與僵屍格鬥,天明,僵屍仆地而倒,眾人舉火焚之。<兩僵屍野合>一文則說,某壯士於荒寺見僵屍自樹林古墓出,至一大宅門外,有一紅衣婦擲出白練牽引之,屍即攀援而上。壯士先回竊其棺蓋藏之(據聞僵屍失棺蓋,即不能作祟),俄而僵屍歸,見棺失蓋,窘甚,仍從原路踉蹌奔去,至樓下且躍且鳴,樓上婦人則拒之上。雞忽鳴,屍倒於地,壯士同人往樓觀之,樓停一柩,有女僵屍亦臥於棺外。眾人知為男女僵屍好合,乃合於一處而焚之。

這兩個僵屍故事,比時下的僵屍電影更恐怖也更有趣,它們不僅有異於流俗的尅制僵屍方法,而且指出僵屍在成為一種「長期存在」狀態後,只剩下食、色與攻擊等基本慾望。從精神分析來看這種安排,饒有趣味:中國人認為是「魄」驅使僵屍作祟的,而「魄」是「物質性的靈魂」,它跟佛洛伊德所說的「原我」(id)有幾分類似,因為德文裏的id正有英文裏it的意思,是指心靈中「物質」的成份;「魄」與「原我」同樣孕含了人的本能慾望:食、色與攻擊。而「原我」平日被壓在潛意識的底層,就好像「魄體」(僵屍)白天躲在棺材裡或藏在深穴中;尅制僵屍的方法是「入其穴搖鈴」或「掀走它的棺蓋」,精神分析治療法則是要「讓自我進抵原我的巢穴」或「一無遮攔的表白」。這種類似性不得不讓人聯想到「僵屍」可能是我們心中「惡魔」的化身之一。

※靈魂的興奮劑——鬼

如果說人死後,「無魂有魄」的是僵屍,那麼「有魂無魄」的大概就是鬼了。這個分類當然是粗枝大葉,筆記小說裏的「鬼」,其實相當多樣,它們的「特質」也因敍述者的不同而異,甚至互相矛盾。《子不語》中的鬼故事相當多,但也有這種毛病。讓筆者感興趣的並非鬼的「現象」與「本質」,而是它除了做為靈魂信仰的一種必然產物外,是否還具有其他的「功能」?冤鬼求人代為申冤,厲鬼作祟而讓人嚇破膽的故事,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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