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梁祝七世夫妻——談浪漫愛及其他

今年婦女節,全省八十餘家戲院再度聯映「梁山伯與祝英台」;這部古裝黃梅調電影曾重映多次,每次均造成轟動。二十餘年前當它首映時,筆者就躬逢其盛,當時正值「情竇初開」的思春年華,青稚的心弦被那浪漫淒美的愛情故事與畫面撥弄得絲紛音亂;弦韻心聲,將我引進一個迷離恍惚的世界中,有很長一段時間餘音繚繞,悲愁著臉,彷同劇中的梁兄哥,同時喜甜著心,暗慕劇外的梁兄哥。它的重映使筆者驚覺歲月的無情,如今已是年近不惑、意長情短的中年心境,心弦早收,不復有浪漫遐思,只適合用這支禿筆彈些「弦外之音」,冷靜地來「分析」梁祝這個愛情悲劇,以及環繞它的一些問題,聊以紀念逝去的少年情懷。

※一則浪漫淒美的愛情悲劇

梁祝故事見於《七世夫妻》此一民間通俗小說中(本文根據的是台北文化圖書公司《中國民間通俗小說》版),電影與原故事稍有出入(下詳)。在原來的故事裡,祝英台女扮男裝赴杭州讀書,與梁山伯在草橋關義結金蘭,同窗共硯三年,英台見山伯是個忠誠君子,心暗許之,一日思歸,留下花鞋一隻,託師母作媒。山伯長亭相送,在送別途中,英台真情暗吐,但山伯卻恍若呆頭鵝般難以領會。直至數月之後,山伯亦辭學歸家,師母告知實情,他才興沖沖地前往祝家莊,可惜來遲了一步,英台已被父親許配給馬文才。晴天霹靂,山伯猶如懷中抱冰,在花園敘舊時,他對英台動之以情,責之以義,奈何英台無力回天,只能好言相勸。經此折騰,山伯美夢成空,而情絲難斷,竟患了相思之症,茶飯不思,終至一命嗚呼。英台聞耗亦痛不欲生,親往梁家弔唁。馬家迎娶之日,花轎路經山伯新墳,突然狂風大作,英台下轎祭拜,山伯墳墓裂開,英台往墓中一跳,結果兩人變成一對花蝴蝶,同空中飛去。

有情人不得成為眷屬,乃至雙雙魂歸離恨天,這當然是一個浪漫淒美的愛情悲劇,筆者將在下文《七世夫妻》的整體結構中,討論它的「浪漫」與「淒美」,現在先行剖析梁山伯與祝英台這兩位主角的心理形貌。

※祝英台的愛情觀與婚姻觀

在故事裡,祝英台是個外向、開朗、沉著、果敢的美麗少女,她活潑好動,打鞦韆的技術高超,喬裝賣卦先生哄騙老父,又女扮男裝到杭州,混在一大堆男人中讀了三年書;其間幾次差點被山伯識破女兒身,但都被她冷靜地應付過去。見山伯眉清目秀,一派風雅,志誠可靠,心生愛慕,主動託師母作媒,並在長亭相送中,頻頻向山伯示愛。這樣一個奇特的「前進」女子,為什麼會在回到家裏後,聽命於父親的安排,違背前心,辜負山伯的一片深情,而沒有絲毫的反抗意識呢?筆者認為,這是她的愛情觀與婚姻觀有別使然,愛情是「私人事件」,而婚姻則是「社會事件」,愛情是婚姻的充分條件,但並非必要條件,婚姻所必要的乃是說媒、下聘、迎取等社會儀式。因此,英台會留下花鞋,託師母作媒;長亭相送中,又提醒山伯,家中小妹,「今日親口許配於你,你可早日回家,請出媒人說親」。回到家中後,焚香拜禱,「保佑梁兄早日前來議婚」,「倘若父母把親事許配他人,那時梁兄前來,也是悔之不及,枉費了奴家一片愛慕之心」。直到山伯果真遲來,花園敍舊時,英台責怪山伯「我初時叫你早些回來,只怪你自己耽誤了」,「馬家有三媒六證,妳的媒人在那裏?」最後送給山伯二百兩銀子,勸他回家「另娶一位賢德小姐」。

這固然可以說是編故事的作者硬派給祝英台的「觀念」,但多少也反映了世間女子的普遍心思,它不只是祝英台所獨有,也是《七世夫妻》中孟姜女、秦雪梅等所共有的。從「社會生物學」(Sociobiology)的觀點來看,在性結合中,負擔懷孕、生育、哺乳等任務的女子,其「投資」遠大於男子,她需要儀式性的保障,能依社會所規定的儀式來示愛者,才是性結合的保障,也可以說是女人對男人愛情的一種考驗。社會生物學家認為,這是由遺傳基因所規劃的「生殖行為模式」,因此我們也可以將之稱為女性的「集體潛意識」。很顯然的,梁山伯並沒有通過這個考驗,最後甚至不理會這個考驗,而在花園中「抱住英台纖腰,不肯放手」,但女性在這方面是決絕不可退讓的,已非男性意志的延伸,結果山伯被英台一句「梁兄不必如此」說得心如刀割,意興闌珊。

三年同窗共宿而不及於亂,完全是來自祝英台女性的自持,這種自持為她塑造了「完美」的形象,激昂了一個男人的生命,但同時卻也將他帶向毀滅之途。

※梁山伯生命的提昇與毀滅

梁山伯這位眉清目秀、一派風雅的書生,在故事的前半段,給人一種拘謹、沉悶的感覺。三年與祝英台日則同桌,夜則同宿,雖然見英台胸前兩乳甚大、白綾小衣上有血跡(月經斑點)、兩耳穿眼等種種跡象,懷疑英台有些「女子模樣」,但總被英台巧言哄過。有一次在深夜寫了個生字,想欺身試探英台,結果反被英台一狀告到老師面前,山伯嚇得「魂不附體」。老師罰他領個大紙箱放在床中,不許碰破,山伯唯唯遵命,以後即不敢造次。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不許「碰破紙箱」,固然含有不許「從事性冒險」的象徵含意,但由此亦可知,梁山伯原是個服從權威的人。

在長亭相送中,英台以各種明比暗喻大譜凰求鳳的戀曲,只差沒有直接說出「我要嫁給你」,但梁山伯卻是一路的「愚兄不懂」、「荒唐」、「討我便宜」、「你我就在此地分手罷!」他的無法領會,在原故事是因太白星君攝去他的真魂所致;但在緊要關頭變得「獃傻」,正暗示他是一個身不由己受命運作弄的人。

這樣一個拘謹沉悶、服從權威、受命運作弄的書生,在知悉祝英台是個女紅粧,且對他情深似海後,平穩無波的生命開始起了變化,因愛的召喚而展現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在師母告訴他真相,出示花鞋憑證後,他立刻離開了學堂,「奔上」陽關大道,也不返家,直望祝家村而來。見了改著女裝的祝英台,猶如九天仙女下凡,不覺「神魂飄蕩,心旌搖曳起來」。當英台告以爹娘已將她許配馬家後,他雖然猶如「冷水澆頭,懷中抱冰」,但卻像奮戰風車的唐吉訶德,聲言馬家迎娶之時,「自己也要擡轎來娶」。在英台奪走花鞋信物後,悲憤得要到衙門告狀,繼之則「抱住英台纖腰,不肯放手」。

這些激昂的生命力表現,大不類從前。是由熾熱的愛所催化的,但它亦預含了毀滅的種子。毀滅梁山伯的,與其說是外在的橫阻,毋寧說是祝英台本身的決絕;「原慾」(libido)的受阻,使它自外在的客體(祝英台)退縮回來,而以自身及想像中「理想的祝英台」為對象,遂導致了茶飯不思、精神恍惚的相思之症,「自我燃燒」,終至步上了身毀人亡之路。

梁山伯所無法理解的是,祝英台既有情於他,何以要他接受考驗?而祝英台所無法理解的是,梁山伯既有情於她,何以不接受考驗?

※七世夫妻的深層結構

這個考驗,在原故事裡乃是天上的玉帝對金童玉女的一種試煉,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懲罰。要進一步分析梁祝愛情悲劇的深意,需從《七世夫妻》的整體結構中去探尋。人間有《七世夫妻》乃起因於某年七夕,玉帝在天庭歡宴羣仙時,金童敬酒不慎摔破玻璃盞,玉女對他嗤的笑了一聲。玉帝大怒,認為二人動了「凡念」,罰他們貶謫紅塵,「配為夫妻,卻不許成婚」,等到功行圓滿,才能復還本位。

一世夫妻是萬杞良與孟姜女,萬杞良為避秦禍而流落異鄉,躲在孟家花園中,見孟姜女脫衣撈扇,兩人情動。孟父作主為他們完婚,洞房花燭夜時因流痞密報,萬杞良被緝拿赴邊塞造城,到塞三日身亡,孟姜女過關尋夫,哭倒長城,後投河而死。二世夫妻即是梁山伯與祝英台。三世夫妻是郭華郎與王月英,郭華郎至王月英的胭脂店,郎情妹意相互調笑,兩人因他人出現而受阻,密約在土地祠幽會。郭華郎因事遲到,佳人已杳,只見王月英的一雙繡鞋與悲怨詩句,情事不遂,兩人均因風寒與相思而成疾,雙雙歸陰。四世夫妻是王十朋與錢玉蓮,由父母指腹為婚,及長,王十朋中了新科狀元,先以在朝供職後以父母辭世而蹉跎婚事。他致函錢玉蓮,言明三年喪服期滿即請旨完婚。孰料錢玉蓮不堪繼母虐待,留下婚書與花鞋,投江自盡;王十朋在為妻雪冤後,亦因思念與鬱悶而一命歸天。

五世夫妻是商琳與秦雪梅,兩人年幼時由雙方家長割彩矜為憑,日後完婚。商琳後以家道中落,寄居秦家攻讀,見雪梅艷麗,求歡不遂而神思恍惚,一病不起返家療養,商父雖以奴婢愛玉冒充雪梅入侍,亦回生乏術。雪梅聞訊悲痛難禁,往商家弔喪,並教養愛玉所生之子,訓兒成名。六世夫妻是韋燕春與賈玉珍,在白雲庵攻讀的韋燕春出外游春,見賈玉珍在井邊打水,心生愛慕而挑之,兩人相約三更在藍橋相會。韋燕春先至,天突降傾盆大雨,洪流滔滔,他不忍離去,結果抱橋柱而死,後至的賈玉珍見情郎已死,撫屍痛哭,也跟著自盡。七世夫妻是李奎元與劉瑞蓮,李奎元至洛陽訪舅,巧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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