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精神分析觀點——看潘金蓮的性問題

《金瓶梅》是人盡皆知的一本淫書,潘金蓮是家喻戶曉的一個淫婦,歷來不乏騷人雅士從各種角度去探討這本小說和它的人物,但卻都很少觸及它真正的主題,也就是「性」的問題。筆者學醫出身,「慣看」的並非「秋月與春風」,而是「鮮血和肌肉」,不擅搖頭幌腦揣摩那「幽遠的意境」,只能「看到什麼說什麼」,談一些形而下的問題。今日之意正是要不揣淺陋,以本行裏的精神分析學說一探潘金蓮的性生活,以及這些生活點滴背後的心理含意。

也許有人認為,以精神分析來分析《金瓶梅》這本小說、小說中的人物以及作者蘭陵笑笑生,是「一拍即合」;因為精神分析處理的不正是潛意識中的卑污願望——也就是「性的願望」嗎?但這恐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精神分析所要分析的乃是「被壓抑的」性願望,而《金瓶梅》一書卻已「赤裸裸地」宣洩了這種慾望,讓人一覽無遺。如此說來,精神分析豈非已無用武之地?但這恐怕亦是「只知其二,不知其三」,蓋指出被壓抑的性願望,甚至攤開當事者性問題的所有癥結,只是精神分析在分析文學作品時的「熱身運動」而已;在可能的範圍內,對當事人(包括書中人物及作者)的整個「人格」(Personality)做結構性的分析,才是精神分析的基本目的,而這也是本文的旨趣所在。

※瓢與棒槌,鞋與鑰匙

以精神分析來分析《金瓶梅》,若不談一些性象徵,似乎有點說不過去,現在就且讓我們先來一些「熱身運動」:《金瓶梅》一書對性事雖然刻意描繪,無所忌諱,而且好做「雙關語」,譬如第四回王婆到武大郎家「借瓢」,但事實上是要潘金蓮過去和西門慶幽會,借「瓢」的寓意非常明顯,作者還特別謅了一首詞來描述此「瓢」,用精神分析的白描,此「瓢」就是「女性性器」的象徵。與此相對的,是第七十二回春梅到如意兒處「借棒槌」,此處作者對「棒槌」無任何「歌詠」或暗示,也許是情節安排上的「不經意」流露,但寓意亦非常明顯,原來此時正是西門慶勾搭上如意兒,經常在那邊過夜致令潘金蓮空閨獨守之時,所以春梅會代替她的主子潘金蓮過去借「棒槌」,「棒槌」也者,「男性性器」之象徵也。

潘金蓮與女婿陳經濟間的姦情,因涉及「亂倫」,而需要有較長時間的醞釀與懸宕,在漫長的試探與調情過程中,潘金蓮有一次丟了一隻「鞋子」,她四處找「鞋子」,最後「鞋子」落到陳經濟手中,且由他拿來歸還。無獨有偶的,陳經濟隨後也丟了一把「鑰匙」,他覺得是遺失在潘金蓮這邊,而到她房裏來尋找。一個丟「鞋」,一個丟「鑰匙」,而且又都和對方有關,「鞋」與「鑰匙」正像前述的「瓢」與「棒槌」,分別是女性和男性的性象徵。

筆者當然無法揣測蘭陵笑笑生是「有意」還是「無意」地使用這些性象徵,但不管有意還是無意,它表示人類不論是黑白黃或賢不肖,都在運用某些普遍的性象徵,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類心靈的運作乃有其普遍的法則。精神分析學說雖然發韌於西方,但也可以用來分析中國的古典小說,只是要多加留意一些「心靈生態」的問題罷了。以下就讓我們進入主題:

※潘金蓮的情慾世界

不論是以中國古代或「性革命」以後的西方觀點來看,潘金蓮都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性過度」(hypersexuality)的女人。一般說來,「性過度」的女人有兩大類,一是因無法從性行為中獲得滿足而跡近強迫性地反覆追求那「虛擬的性高潮」者,一是能從性行為中獲得滿足,但旺盛的性慾(原我)與薄弱的道德意識(超我)卻驅使她去追求更多「實質的性高潮」者,潘金蓮應該是屬於後者。雖然在命運的安排下,她被塞給武大當老婆,這個三寸丁的丈夫在「著緊處,都是錐扎也不動」,而顯然使她積壓了相當程度的慾求不滿;但在蘭陵笑笑生的筆下,她更是一個「生性淫蕩」的女人。作者借「相術」來顯露她這種「本性」,在第二十九回裏,吳神仙看了潘金蓮的相後,說她「髮濃鬢重光斜視以多淫,臉媚眉彎身不搖而自顫」,「舉止輕浮惟好淫,眼如點漆壞人倫,月下星前長不足,雖居大廈少安心」。在中國人的觀念裏,相格正暗示著「本性」。潘金蓮之所以對「性」特別有興趣,乃是因為「臉上多一顆痣或肌骨的比例」所致,是生來就是如此的,與她的「童年經驗」無涉,因此筆者也不打算在這裡討論潘金蓮或西門慶有沒有什麼「伊底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其實,在中國古代社會裏,是否有這種戀父或戀母情結的存在,頗堪懷疑,也值得討論。

《金瓶梅》一書對潘金蓮的諸種淫行雖然著墨甚多,卻很少提及她對性的基本態度,勉強可以做個交待的是在第八十五回裏,潘金蓮在西門慶死後勾搭上女婿陳經濟,旋因受疑而被拆散,她「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正悶悶不樂時,她忠實的「性差使」春梅說:「你把心放開,料天塌了還有撐天大漢哩,人生在世且風流了一日是一日」,於是兩人借酒消愁,「見堦下兩雙犬兒,交戀在一起」,遂說道:「畜生尚有如此之樂,何況人而反不如此乎?」這種恣縱獸性本能,即時行樂的看法可以說是潘金蓮和春梅這對主僕基本的性態度。

旺盛的性慾與放縱的性態度為潘金蓮提供了「淫婦」的心理造型,也為《金瓶梅》一書中的性描寫畫龍點睛。她不僅會背著丈夫「眉目嘲人,雙睛傳意」,主動去勾搭撩撥男人,而且更在床笫間採取主動的架勢。在第十三回裏,西門慶出示春宮畫,潘金蓮「從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與春梅,好生收我箱子內,早晚看著耍了」,日後先與西門慶,後與陳經濟,照著春宮書上的模樣行事。在「醉鬧葡萄架」那一回裏,她在光天化日之下,「脫的上下沒條絲,仰臥於袵席之上」,去觸動西門慶的淫心。在「西門慶貪慾得病」那一回裏,更乘著西門慶酒醉,餵他吃了三丸胡僧藥(春藥),自己也吃了一丸,然後「騎在他身上」、「美不可言」、「五換巾帕」,最後弄得西門慶「精盡續之以血」昏迷過去。對潘金蓮來說,性並不單純是博取男人歡心的差事,而是一件可意賞心的樂事。

潘金蓮曾數度要將「慾」昇華為「情」,但都沒有成功。她的「枕邊風月」雖然「比娼妓尤盛」,私底下卻相當鄙薄妓女,因為她認為「婊子無情」。她罵勾欄院裏讓西門慶迷戀的李桂姐「十個九個院中淫婦,和你有甚情實。常言說的好,船載的金銀填不滿煙花寨」,潘金蓮自覺有一縷情絲纏在地所愛的男人身上,譬如當西門慶流連歌臺舞榭不返時,潘金蓮寫了一封情書,要小廝玳安轉交給西門慶,情書上說:「黃昏想,白日思,盼殺人多情不至,因他為他憔悴死,可憐也繡衾獨自」。西門慶死後,她與女婿陳經濟的姦情因遭疑而受阻時,也要春梅捎一封情書給陳經濟,情書上說:「將奴這桃花面,只因你憔瘦損……淚珠兒滴盡相思病」,正是說不完的離情之苦,道不盡的相思之意。但「嘴巴只有在不能接吻的時候才會唱歌」,潘金蓮只有在「性慾」受阻時,才會寫情書、彈琵琶詠頌「愛情」。在她寫給西門慶的情書墨跡未乾,就因難耐春閨寂寞,而將小廝召進房內,將他給「用」了。她雖也為了陳經濟而「憔瘦損」,但在被王婆領回後,也等不及情郎來相會,就又和王婆的兒子王潮搞上了。

性慾是「水」,愛情是「岸」,「水」沒有「岸」來加以定型,就無法累積,而四處橫流,變得「淺顯化」,難以有江海湖泊的「深邃感」,這也正是潘金蓮的慾情世界給人的感覺,泛濫而缺乏深度。因此,雖然有著無邊的風月,但其慾情的飢渴度與滿足度竟不若白先勇短篇小說中的玉卿嫂那樣「深邃」。

※原我與超我、情慾與禮教的衝突

赤裸的性慾是依「快樂原則」而行事的「原我」(id),它需要受到依「現實原則」來行事之「自我」(ego)的引導,與依「道德原則」來行事之「超我」(superego)的節制。潘金蓮的「原我」自是生來就蓬勃無比,但她的「自我」對男尊女卑、一夫多妻的「社會現實」卻也有著相當的體認,她自知無法獨佔西門慶的身心,而須與眾女共分一杯羹,所謂「船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大家各憑本事,以討主子歡心。潘金蓮在這方面的本事包括在床上百般奉承、到處偷聽、突襲抓姦、收集情敵的情報、將身體抹得像李瓶兒般的「白淨」以奪其寵,並藉迷信魔法想在「壬子日生子」,用木人符灰要栓住西門慶的心等等。潘金蓮的「自我」,與書中其他女性可以說沒什麼兩樣,最少是差異不多。

在《金瓶梅》這種型式的古典小說裏,我們很難看到有關當事者內心衝突的描述,因此,筆者也找不到潘金蓮對她的行為是否有過什麼「反省」或「罪惡感」的蛛絲馬跡。禮教與道德對她(甚至對書中的多數人物)來說,可能只是嘴巴上的「表面文章」,我們需從外在的具象權威去尋找具有約束與懲罰力量的「超我」象徵。

潘金蓮生命中的第一個「權威」人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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