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解千愁——《笑林廣記》的剖析

《笑林廣記》是中國的笑話經典,據考證,它成書於明代,編者不詳,但知是由《笑林》、《笑倒》、《笑得好》諸笑話書中,選取較精練深刻者分門別類,彙集成編。龔鵬程先生曾在其重新標校之《笑林廣記》的導讀裡,對中國笑話書的起源、流變與內容有詳細的介紹,但似乎並未觸及「笑話為什麼令人發笑?」這個更基本的問題。

※擺出撲克臉孔,謀殺笑話

在傳統文人的心中,問「為什麼」這種問題也許是多餘的,《笑林廣記》的原序裡就說:「言者無罪,聞者傾倒,幾令大塊畫成一歡喜場。若徒賞其靈心慧舌,謂此則工巧也,此則尖穎也,此則神奇變幻,匪此思存也。」笑話純粹是為了「博君一粲」、「忘憂解勞」的,頂多只是「供人賞樂之外,別有寓寄」罷了。如果不識趣的去問「有什麼好笑」、「為什麼好笑」,那麼「多事的理智」就會破壞「事物的美貌」,「分析」無異「謀殺」!

筆者從小喜歡聽笑話、說笑話、看笑話書,現在依然如此;只是馬齒漸增,「不識趣」的心思也漸濃,在聽了笑話捧腹大笑之餘,就會不自覺地換上撲克牌中的「傑克」臉孔,想要開始「謀殺」笑話了。而《笑林廣記》就是我今天所欲「謀殺」的對象,筆者根據的是龔鵬程先生編校的《笑林廣記》版。

※笑話與語言學

西方有不少學者雖然不會「製造」笑話,但卻喜歡「分析」笑話。笑話(Joke)和喜劇(Comic)有相當密切的關係,康德(I. Kant)曾說:「一般而言,喜劇的特徵是它只能對我們做暫時的欺瞞。」笑話也有這種特性,一個再好笑的笑話,第二次聽到時,就不再那麼好笑,甚至當你將它轉述給別人聽時,別人捧腹大笑,你卻不見得會笑。笑話的「笑果」顯然是來自聽者「思想的短路」,而造成「思想短路」的則是笑話本身「玩弄語文」(play words)與「玩弄觀念」(play ideas)的技巧。瑞克特(J.P. Richter)說:「笑話是一個偽裝的牧師,他為每一對男女舉行婚禮。」維歇爾(T. Vischer)又補充說:「這個牧師特別喜歡將讓親戚們皺眉頭的一對男女湊合在一起。」很多笑話在「湊合」語文或觀念時,都具有這種癖好,但這些都只是「搔」到笑話的「癢處」而已,仍無法「刮髓剔骨」。

廿世紀以降,精神分析、語言學、思考學(以「思考」人類如何思考為主的一門學問)等都曾對笑話做過「較具體的謀殺」,筆者擬先簡論語言學、思考學,然後再詳論精神分析的觀點。

語言學家拉斯金(V. Raskin)認為,每一個字詞或句子背後都含有一大堆訊息或概念,我們在聽一個人說話時,捕捉的是他的「語意敘述」(semantic script),並將這些「語意」串連起來,一方面和他剛剛所說的話中之概念做個比較,並準備繼續收聽他要說的話。這個「語文之流」通常是與「語意之流」或「概念之流」齊頭並進的,而笑話則是利用兩個可以「相容」的「語文之流」,使原先的「概念之流」走進死巷,然後豁然開朗,捕捉到原先難以預期的另一組概念,於是莞爾失笑,或開懷大笑。此一逆轉通常是來自兩組「對比」的概念,譬如聰明/愚蠢、好/壞、非性的/性的……等。

在《笑林廣記》裡,這種例子可說是俯拾皆是,譬如<黌門>一則說:「二秀才往妓家設東敘飲,一秀才曰:『兄治何經?』曰:『通《詩經》。』復問其次曰:『通《書經》。』因戲問妓曰:『汝通何經?』曰:『妾通月經。』眾皆大笑。妓曰:『列未相公休笑我,你們做秀才的都從這紅門中出來的。』」。

談話中的《詩經》和《書經》形成一種「概念之流」,而「月經」和「詩」、「書」兩經因都有一個「經」字,它們在「語文之流」上是「相容」的,但卻意外地帶來了「概念之逆轉」,原先培養出來的「聖賢」、「非性」的概念之流一下被打散,而為「不潔」、「性」的概念所取代。從這裡我們多少也可以知道,要覺得一個笑話好「笑」,必須先了解「語文」及其「概念」,小孩子和外國人都聽不懂這個笑話,正是缺乏這種素養。而每個特殊的職業團體(譬如醫師),也都有他們的「特殊笑話」,因為他們有特殊的「用語」和「概念」。

※笑話與水平思考法

提出「水平思考法」(lateral thinking)的心理學家狄伯諾(E. de Bono)認為,人腦懂得幽默,而電腦不懂,因為電腦只會以邏輯推理為主的「垂直式思考」,而人腦則能跳出僵硬的邏輯窠臼,從事「水平思考法」。所謂「幽默」或「笑話」多少是人腦跳出既有的邏輯規範,意識到兩個原本不相干的東西之間產生了新義,而發出會心的微笑。猜「謎語」也經常需使用這種「水平思考法」,譬如筆者以前看過一個謎語,謎面是「陸小芬闖出名號」,猜《紅樓夢》人物一,謎底是「賴大奶奶」。這就是一種「水平思考法」,它打破我們慣有的邏輯思考,而賦予「賴大奶奶」這個通俗的人物稱呼一種「新義」。

《笑林廣記》中讓我們運用「水平思考法」而發出會心微笑的笑話,亦復不少。譬如<貪官>一則說:「有農夫種茄不活,求計於老圃,老圃曰:『此不難,每茄樹下埋一文即活。』問其何故,答曰:『有錢者生,無錢者死。』」這也是一種「水平思考法」,因為它對大家所熟知的「有錢者生,無錢者死」這句話做了另一種解釋,而讓我們發出會心的微笑。

又如<師贊徒>一則說:「館師欲為固館計,每贊學生聰明,東家不信,命當面對課,師曰:『蟹』,學生對曰:『傘』。師贊之不已,東翁不解,師曰:『我有隱意,蟹乃橫行之物,令郎對傘,有獨立之意,豈不絕妙?』東翁又命對兩字:『割稻』,學生對曰:『行房』。師又贊之不已,東家大怒,師曰:『此對也有隱意,我出割稻者,乃積穀防饑也;他對行房者,乃養兒侍老也。』」

對這個笑話,不勞讀者用「水平思考法」去理解,因為館師自己就用「水平思考法」來加以說明了。他所謂的「隱意」,雖然柬拉西扯,但居然也使「割稻」與「行房」這兩個原本「對」不上的東西,產生了「意義上的關聯」,而讓人莞爾。

※笑話技巧的精神分析:濃縮法

語言學和思考學較偏重於笑話的「技巧」分析,精神分析則兼顧笑話的「技巧」、「目的」與「快感來源」等,佛洛伊德即曾寫過一本探討笑話的專書——《笑話及其與潛意識的關係》(Jokes and the Relation to the Unconscious)。因為精神分析是筆者比較熟悉的領域,以下的討論就將以精神分析為主。

笑話的「技巧」可說是五花八門,不時有人推陳出新,事實上,我們很難有一套能涵蓋多數笑話的「技巧分類法」,也很難區分「語文技巧」與「概念技巧」,因為「語文」的背後必然含有「概念」。從精神分析觀點來看,笑話的技巧可籠統分為「濃縮法」(condensation)、「置換法」(displacement)兩大類,這兩種技巧剛好也是「夢運作」(dream—work)的法則,我們稍後會再談到「笑話運作」(joke—work)與「夢運作」的關係。

「濃縮」有很多含意,「簡短」即是一種「濃縮」,好笑話一定「短」,太長的笑話一定會減弱它的「笑果」。龔鵬程在提到中國笑話的流變時,曾舉《笑苑千金》裡一則<一毛不拔>的故事,在《笑林廣記》裡被改寫成另一個故事的過程;筆者覺得它最大的效果乃在於將一百三十二個字「濃縮」成六十五個字。

用同一個語詞來表示兩個不同意思的「雙關語」,是最常見的「濃縮」,這又有「同音雙關語」與「同義雙關語」之分。<問有貓>一則說:「一婦患病臥於樓上,延醫治之。醫適買魚歸,途遇邀之而去,遂置魚於樓下,登樓診脈。忽想起樓下之魚,恐被貓兒偷食,因問下面有貓(音同毛)否?母在傍曰:『我兒要病好,先生問你可老實說了吧。』婦答曰:『多是不多,略略有幾根兒。』這個笑話也同時出現在《金瓶梅》一書裡,在明朝,這種「雙關語」的笑話似乎特別流行。

將兩個字擺在一起,而產生另一種新義,亦為「濃縮法」,<尿住口頭>一則說:「學生問先生曰:『尿字如何寫?』師一時忘卻,不能回答,沉吟片晌曰:『咦——方才在口頭,如何再說不出。』」「尿」與「口」濃縮成「含尿在口」令人發噱的嘲諷景象。「濃縮法」還有很多變型,限於篇幅,筆者不再贅述。

※笑話技巧的精神分析:置換法

「置換法」是指將本來顯而可見的思路轉移到另一個方向,類似前面提到的語言學方法。在笑話裡,它通常被轉移到荒謬或愚蠢的方向去。<偷弟媳>一則說:「一官到任,眾里老參見,官下令曰:『凡偷媳婦者,站過西邊;不倫者,站在東邊。』內有一老人,慌忙走到西首,忽又過東來,官問曰:『這是何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