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之魅惑與心之徬徨——試析白蛇傳

多年前的一個夏夜,筆者到華西街這條充滿獸之喧嘩的街道,看人殺蛇。一條吐信巨蟒盤繞在槎枒的枯樹上,雖然它只是陳列在某毒蛇研究所市招下的標本,但在華異俗色的燈下,仍令人懼慎側目。一個赤裸上身而顯現青龍紋胸的壯碩男子,從鐵籠裡勾出一條不知名的毒蛇,繩繫於屋簷下。那灰黑的斑紋與死白的腹鱗在空中旋滾,圍觀者的臉上竟都不期而然地露出古老的驚肅之情。

我心裡突然浮現兒時在戲裡見過的許仙形貌。

壯碩男子已擺出便欲殺蛇的態勢。我放縱奇想,期待一個斯文男子能穿越此一慾望街市,像穿越時光隧道般,讓這條蛇倖免於難,將牠放回都市盡處的榛莽中……。

叨著煙,插著腰在華西街圍觀殺蛇的人,只要經過一個晚上,就可以西裝革履地走進國家歌劇院聆賞「白蛇新傳」,但在感覺上,卻彷彿走過了千年的心理長夜。它的轉折,一如白素貞經過千餘年修煉始化為人形,白蛇故事歷經數朝演變而終成今日模樣,分別代表了心靈、形體與藝術的進化。

《白蛇傳》是個膾灸人口的民間故事,過去議論者眾,本文嚐試另闢蹊徑,引進國人較陌生的「社會生物學」(sociobiology)及「分析心理學」(analytic psychology),從心靈進化的觀點,以分析文學作品的方式,來呈現人類的深層心理樣貌。如果說在歌劇院輕歌曼舞中所搬演的人蛇之戀是臻於完美的藝術結晶,那麼在華西街俗色燈光下諸蛇的魅惑則恰似此一心靈與文學進化過程中所殘留的蛋殼與黏液。它們的雜然並存,提供了我們探索漢民族乃至全人類心靈進化的豐富素材。

※集體潛意識中之蛇族

蛇是一種令人畏懼、嫌惡的爬蟲類,這種嫌懼感似乎埋藏於腦海深處的記憶亂叢中:就像世界各地的酒癮患者,因腦部受激即會一再出現蛇或似蛇的不安幻影般,它超越時空,執拗地盤繞在人類心靈的某個陰暗角落。

社會生物學家發現,人類的近親猿猴對蛇也有同樣的嫌懼反應。野生的猿猴看到蛇時,會產生瞪視、退縮、臉孔扭曲、豎耳、露齒、低鳴等典型的懼佈與防衛反應。而在實驗室裡由人類撫養長大的猿猴,生平第一次看到蛇時,也會有同樣的反應;但對其他非蜿蜒而行的小爬蟲類,則無此反應。這表示,靈長類動物(包括猿猴及人類)對蛇的懼怕與防衛反應,用生物學術語來說,是一種「本能」;用哲學術語來說,是「先驗」的,用分析心理學術語來說,則是「集體潛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的浮現,也就是分析心理學之父楊格(C.G. Jung)後來所說的「客體心靈」(objective psyche),它是客觀存在的。

在世界各民族的神話中,有很多都和蛇有關;這些「蛇」所代表的象徵意義,恐非正統精神分析學家主張的是來自個人潛意識的「性象徵」。威爾森(E.O. Wilson,社會生物學之父)指出,人類心靈的創造象徵與孳生幻想,經常是來自遺傳基因所謄錄在大腦皮質紋路裡的密碼,其中有一個密碼也許記載了人類祖先和蛇的特殊因緣;在蠻荒、穴居的久遠年代裡,蛇一直是造成人類受傷與死亡的恐怖敵人,是一個揮之不去的魘影。而與蛇相關的神話故事,是初民調整他們與此恐怖敵人的一種嚐試。就這點而言,涉及「種族記憶」的分析心理學是比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要略勝一籌的。

在太古時代,漢民族曾經以蛇為圖騰(totem),傳說中的女媧、伏羲等先祖都是「人首蛇身」,這跟台灣南部排灣族以蛇為其祖先的神話,似乎來自同樣的心理機轉:「畏懼某物的心理導致了宗教式崇拜的思想」。在先民的野性思考裡,要擺脫蛇的威脅,最好的方法是敬畏牠、奉祀牠、甚至認同於牠,將牠視為祖先、奉為圖騰,讓「威脅者」搖身一變而成為「保護者」。雖然真正的威脅依然存在,但心中的懼怖感卻可以因此而稍獲抒解。

中國文化更將「蛇」進一步轉化成「龍」,這種由「最懼嫌的爬蟲」變成「最尊貴的靈獸」的形貌改變歷程,其細節雖然難以查考,但卻反映了漢民族獨特的心靈進化旅程。

※白蛇故事的形變與質變

在淵遠流長的女蛇精故事裡,我們也看到了類似的轉變與蛻化。筆者據趙景深《白蛇傳考證》一文,認為可以將中國的女蛇精故事依先後順序分為下列三期:

1.原貌期:以《太平廣記》裡的<李黃>及《清平山堂話本》裡的<西湖三塔記>為代表,它們說的是女蛇精魅人、害人、殺人的恐怖故事,是人類對蛇懼嫌反應的赤裸呈現。<李黃>裡的蛇精化為「白衣姝」迷惑李黃,李黃歸家後,「被底身漸消盡……(妻)揭被而視,空注水而已,唯有頭存。」<西湖三塔記>裡的白蛇亦化為白衣娘子,一再以色迷人,新人換舊人,舊人被「一個銀盆,一把尖刀,霎時間把刀破開肚皮,取出心肝」。

2.蛻變期:以《警世通言》裡的<白娘子永鎮雷峯塔>為代表,它亦是日後白蛇諸傳的最初形式。白娘子雖已不像前述那樣恐怖,但仍叫人捏一把汗,她多次現出原形,而且恐嚇許仙:「若聽我言語,喜喜歡歡,萬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滿城淪為血水」。而許仙對白蛇亦很快地由初始的愛轉為嫌懼,幸賴法海賜缽收妖,將她「永鎮」於雷峯塔下。但這個故事與前相較,仍有如下的重大轉變:蛇精對人的「實質威脅」已經緩和成口頭的「心理威脅」,不過仍殘留有過去故事裡的「蛋殼與黏液」。而人類對蛇精的態度,不管是許仙或法海,依然是拒斥的。

3.情化期:以《看山閣雷峯塔》、《白蛇精雷峯塔》、《義妖傳》等為代表。在這些故事裡,白蛇越來越成為具有人性至情、令人同情憐愛的世間女子。在《看山閣雷峯塔》裡,因見許仙而春心蕩漾,化為寡婦來引誘他的蛇精,已美化成為了「報恩」而來完成夙緣的大家閨秀;並且增加了「盜草」與「水鬥」等彰顯白素貞情義的情節。到了《白蛇精記雷峯塔》更是峯迴路轉,許仙回心轉意,白素貞生子,法海慈悲為懷,許夢蛟(白子)中了狀元回鄉祭塔,母子團圓,白和許飛昇成仙。而《義妖傳》則把白素貞寫得更好,「一切罪過都為她脫卸了」,她對許仙更是「愛惜看護備至」,世間女子簡直無人及得上她。

趙景深說:「一個可怕的妖怪吃人的故事,剜心肝,全身化為血水,滿城化為血水,竟能逐漸轉變成一篇美麗的『報恩的獸』系的神仙故事,真是誰也料不到的」。有人認為,白蛇故事因為民間的同情弱者,渴望美滿結局,經文人一再地狗尾續貂,而使它落入了「非狀元不團圓」的戲場巢臼,缺乏希臘悲劇的張力與美感。筆者倒是覺得,在文學上恐怖的女蛇精轉變成惹人憐愛的白素貞之「人性化」過程,與宗教上令人嫌懼的蛇圖騰變成龍圖騰的「神聖化」過程,是相互呼應的,它們都來自同樣的民族靈思。

這種轉變不是「美化」這兩個字就可以解釋清楚的。進化學者指出,玩具熊及卡通裡的米老鼠在剛問世時,造型也都有點「殘酷」,後來則日漸「美化」,越來越「惹人憐愛」,它們雖是人類製造的「模擬生物」,但卻在「消費者品味」的「汰擇」下,產生了類似自然界的「進化軌跡」。不過不管玩具熊和米老鼠怎麼變,它們的「基本屬性」或「基本人格」則是不變的,也就是只有「形變」而沒有「質變」。中國蛇圖騰與白蛇故事的轉變,不僅「形變」,同時也「質變」,而且是「質變」重於「形變」。值得注意的是,白蛇故事的「質變」主要發生在滿清入主中原的承平時期,漢民族在這個關鍵時刻,不僅已發生了形變(長出了辮子!),同時在心理上也產生了微妙的「質變」,開始「包容」原先被視為「異類」的滿人。撇開歷史的因素不談,蛇圖騰與白蛇故事的轉變,也許反映了漢民族對宇宙萬物「包容」與「情化」的基本心思,而這種「包容」與「情化」不僅含產生「形變」,更會造成「質變」。

※許仙——柔弱的男性假面

當白素貞蛻化為一個具有「十足人性」的世間女子,她和許仙與法海之間的關係就具有雙重的含義,在顯義上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在隱義上則是人與蛇之間的關係。顯隱之間,讓我們體會了更豐富的心靈樣貌。下面筆者以和東方哲學有深厚淵源的分析心理學來剖析這三個要角間的關係,及其關係的演變(以下分析根據的是《白蛇精記雷峯塔》,若提及其他版本,則再加以註明):

故事開端,生藥店學徒許仙,於清明佳節在西湖遇上了白素貞主僕,終至同船借傘,展開了日後的一段姻緣。此一遇合是以佛家的「夙緣」與「報恩」架構來呈顯的,但從分析心理學觀之,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世俗男子的「假面」(persona)與其潛意識中「內我」(anima)的遭逢。它發生在許仙成年後初次去祭掃父母墳墓的返家途中,因父母早逝而由姊姊撫養長大的他,在父母墳前跪下哭拜,塵封在心靈深處的童年往事一一翻湧而出,潛意識的內涵亦受到激騰,而終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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