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郎君》與《虎姑婆》——對女性的性教誨

在台灣民間故事裡,《蛇郎君》與《虎姑婆》是大家耳熟能詳的。筆者小時候不僅聽大人講述過這些故事,也看過根據故事改編而成的電影,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台灣雖然多蛇,但在筆者看過的電影中,「蛇郎君」卻做印度王子的打扮;而台灣不產老虎,《虎姑婆》的故事顯然也是來自外地。事實上,根據民俗學家的考證,與《蛇郎君》及《虎姑婆》類似的故事亦流傳於大陸各地;要對這些故事「尋根」並非筆者所長,亦非興趣所在。在多年的涵攝與沉澱之後,它們已是本土文化的一部分,筆者主要的興趣是想以有別於傳統的角度和鏡頭,來豐繁這些故事的樣貌,深刻這些故事的意義,在它們逐漸「淡出」於年輕一代的視野中時,希望能重新引起人們的興味與關注。

這兩個故事因過去均以口傳為主,在細節上多有出入,筆者以下的分析根據的是施翠峯先生的《台灣民證探源》一書。在施先生的分類裏,《蛇郎君》屬於「道德譚」,是個「強調道德、孝順、報應等綜合性道德意義的民譚」;而《虎姑婆》則屬於「機智譚」,是「在治安不良的古代,父母作為管束子女的最好『教材』」,但「故事中最有趣的是阿金的機智」。從傳統的觀點來看,這種說法大抵是不差的,本文不擬重複這些說辭,而想提出完全不同的看法。

※《蛇郎君》裏的父親與女兒

《蛇郎君》故事大意如下:李遠月有兩個女兒,特別喜愛花,李遠月買不起,只好到有錢人家的花園裏去偷摘。某夜,李遠月又去偷摘花時,被花園裏的一個年輕人撞見。李遠月跪在地上請求年輕人原諒,但對方似乎不肯放過他,李遠月為了賠償並求原諒,提出「願把一個女兒嫁給你」的條件。年輕人認為是好主意,說好一個月後前往李家迎親。李遠月回家後,就後悔自己的鹵莽,但不得不把經過告訴兩個女兒,大女兒為了感謝父親的疼愛,毅然答應要嫁給那個陌生的年輕人,替父親解圍。

一個月後,年輕人果然由數人陪同前來娶親,大女兒看新郎相貌並不難看,心裡暗自高興。當晚,一行人留下來,擠在一個小房間裏過夜,年輕人特別要李遠月準備幾根竹竿。半夜裏,李遠月好奇地往門縫裏偷窺,赫然發現新郎已變成一條大蛇睡在床上,其他人則變成小蛇盤在竹竿上。又驚又愁的李遠月翌晨即將昨夜目睹的情形告訴大女兒。想要毀婚。但大女兒認為這是命運的安排,也擔心拒絕所可能帶來的後果,還是決定嫁給蛇郎君。

李遠月不放心,陪著女兒到新郎家。在發現蛇郎君的家是豪華的大宅邸,他備受款待,且女婿送他很多禮物後,他就滿心歡喜地回家了。二女兒從父親口中知道姊姊竟能嫁到有錢人家後,內心羨慕不已。幾天後,她說她想會姊姊,而來到鄰村的蛇郎君家。蛇郎君剛好不在,在吃飯時,妹妹偷偷在酒裏下毒,把姊姊毒死了,將屍體埋在屋後,然後自己扮成姊姊。蛇郎君回來後,雖然覺得新娘有點不一樣,但卻被妹妹巧言矇混過,於是妹妹就取代姊姊,成為蛇郎君的妻子。

姊姊死後變成一隻麻雀,在妹妹面前唱出她謀殺親姊姊的歌曲,妹妹怒而殺死麻雀,埋在井邊。井邊長出竹子,妨礙妹妹到井邊汲水;妹妹又將竹子砍了,作成竹椅,但當她一坐上去,竹椅便翻倒,妹妹遂怒而將竹椅放到火灶裏燒成灰。鄰居的太太前來討些灶灰,在灶灰裏發現一塊年糕,她偷偷將年糕帶回家,放到被窩裏,想留給兒子吃。當兒子回來,老太太掀開被窩,卻發現年糕已變成一個女嬰,於是老太太將女嬰撫養長大。

十幾年後,女嬰已長成一位美麗的少女,她因機智地回答蛇郎君問老太太的問題,而得以和蛇郎君見面。兩人相見,蛇郎君發現少女很像他以前的妻子,少女這時才將一切經過告訴蛇郎君,說:「我才真的是你的妻子。」蛇郎君此時才如大夢初醒,帶妻子回家。妹妹看到姊姊突然歸來,曉得自己的罪惡已暴露,慚愧地仰藥自殺。「從此以後,蛇郎君夫婦又過著幸福而愉快的日子」。

※孝順的女兒何以飽受折磨?

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有「物老成精,幻化成人」的神話或童話故事。在由「蛇」變「人」的故事中,我們最容易聯想到的是《白蛇傳》,但若拿《白蛇傳》來和《蛇郎君》相較,我們立刻會發現,《蛇郎君》的故事不僅簡單,而且缺乏一個好故事應有的「內在邏輯」。譬如「偷摘花」這種小罪為什麼需以「嫁女兒」這麼大的代價來抵償?富有的年輕人為什麼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接受了?姊姊在父親告訴她對方是蛇後,她為什麼一點也不擔心?甚至連一絲想「查證」的好奇都沒有?死後復生的姊姊就住在蛇郎君家的隔壁,為什麼需等到再長成一個「美麗的少女」後,才能和蛇郎君相見?而李遠月這個爸爸為什麼對兩個女兒的下落都一直不聞不問……?

關於這些「為什麼」,我們當然可以說,《蛇郎君》只是一個拙樸的民間故事而已,不像《白蛇傳》先後經過很多文人的潤飾,所以難免會有「思慮不周」的地方。但這也使它所欲傳達的「誠實、孝順、報應」等教誨缺乏「內在邏輯性」,也因此而使得筆者覺得,《蛇郎君》這個故事本來想要傳達的恐怕並非上述那些符合儒家與佛家思想的教誨,而是另外的東西。

故事裡的大女兒,基於對父親的一片「孝心」,而嫁給了蛇郎君,結果卻飽受劫難(雖然最後又和蛇郎君團圓,過著「幸福而愉快的日子」,但那已是十幾年後的事)。如果這是一個強調「孝順」的故事,為什麼要給一個「孝順」的女兒這樣的打擊和折磨?筆者認為,《蛇郎君》其實另有一個重要而為人所忽略的意涵:那就是「性的教誨」。當父親後悔,不想讓女兒和一個本質是「蛇」的男人結婚時,大女兒仍「堅毅」地要隨對方而去,「孝順」的美名之下似乎隱藏了難以言說的「性動機」。從精神分析的觀點來看,「蛇」是「陽具」的象徵,是讓一個少女感到好奇、焦慮、恐懼、迷惑與滿足的複雜對象,但故事裡的大女兒,對「蛇」卻沒有任何的焦慮、恐懼與迷惑,反倒讓人覺得她是相當「滿足」的。男性沙文主義的社會必須「挫折」女性的這種反應,所以編故事者在彰顯大女兒的孝心時,又不自覺而巧妙地安排出對這種女人的打擊和折磨。

這個跳躍式的結論也許令人驚訝,但因《蛇郎君》故事本身的拙樸,下面我想以兩個相類似的故事和《蛇郎君》做個比較,並填補上述結論的空白不明之處。

※希臘神話裏的賽琪與蛇

《蛇郎君》讓筆者聯想到如下的一則希臘神話:

賽琪(Psyche)是一位美麗的公主,但一直無法找到能與之匹配的理想夫婿。她的父親(國王)去請教太陽神阿波羅,阿波羅告訴他,賽琪必須穿著喪服,獨自到山頂等候,到時就會有一隻長著翅膀的蛇來帶她走,娶她為妻。悲哀的父親遵從阿波羅的指示,讓賽琪獨自在山頂等候終夜。賽琪在暗夜中睡著了,但醒來後卻發現置身在一座美麗的宮殿中,而自己就是這個皇宮的皇后。每天晚上,在黑暗中,她那看不見身貌的丈夫就會來到她身邊,和她溫柔地作愛。他說如果她信任他,就不要想看他的容貌。但賽琪的姊妹一口咬定她丈夫就是那蛇魔,最後,他們說服了賽琪,而在某夜,當丈夫睡著後,賽琪拿一盞燈去照他,她意外發現,丈夫竟然是一個非常俊秀的美男子,也就是愛洛斯(Eros)。但燈光驚醒了愛洛斯,他倉惶溜走,從此失去蹤影。後悔萬分的賽琪,為了尋回丈夫,經過種種劫難,容貌變得老醜,被困在一個古堡裏長睡不醒。此時,獲悉消息的愛洛斯才再度出現,用他的箭尖觸醒了賽琪,賽琪也恢復了原來的美貌,從此兩人永遠不再分離,「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Psyche是「心靈」的意思,也是「心理學」「(Psychology)和「精神醫學」(Psychiatry)的字源,而Eros是「愛慾」的意思,是「肉慾主義」(eroticism)的字源。這個希臘神話有很豐富的意涵,我們只談它跟《蛇郎君》相關的部分。賽琪忍不住用「懷疑之光」去探照黑暗中睡著的丈夫,想「瞭解」他是不是傳言中的蛇魔,這是人類「心靈」(psyche)應有的反應,但《蛇郎君》裏的大女兒卻看不出有這種反應的任何蛛絲馬跡,不過也許正因她缺乏這種「焦慮」與「恐懼」的反應,所以她受到了比賽琪更嚴厲的打擊與折磨,要經過十幾年的漫長歲月才能再和她的夫君重逢。

※《美女與野獸》中的父親與女兒

《蛇郎君》故事的開頭,也讓筆者想起《美女與野獸》這個西洋的童話故事:

一個父親有四個女兒,最小的女兒最美也最無私,是父親最鍾愛的。當父親要給四個女兒禮物時,小女兒不像三個姊姊要求貴重的東西,而只希望有一朵白玫瑰。為了不讓女兒失望,父親只好到一個有魔法的古堡去偷摘白玫瑰,結果被一個「人面獸身」的年輕人撞見,「野獸」被這種偷竊惹怒,火冒三丈,要他在三個月內回來接受處罰。

父親雖然如願以償地帶回小女兒渴望的白玫瑰,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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