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過台灣》——黑水溝悲情的解讀

在台灣民間傳奇裡,有一些男女悲情故事,譬如<周成過台灣>、<林投姊>、<阿柳>等。在過去,這些故事可說是家喻戶曉,但隨著時代的變遷,它們不僅從老一輩的記憶中逐漸隱退,似乎也難以再引起新生代的興趣與認同。

筆者花了兩個下午到光華商場舊書攤,搜尋《台灣四大奇案》這本載有周成和林投姊故事的舊書,它已杳如黃鶴,而只能從中央圖書館台北分館借到的一本《台灣民間傳奇》(泰華堂出版社,六十四年版)裡找到改寫過的故事。

在燈下,翻閱著發黃的書頁,彷彿回到二十多年前在台中舊屋木床捧讀《台灣四大奇案》的我,這些以台灣早期移民為題材的悲情故事,像黑水溝的潮汐,去而復返,拍擊著我的心靈之岸。二十多年前,我的心靈一如柔軟的沙灘,只能啜飲這些故事表層的泡沫,它們也近乎無聲無息地帶走了我少年青稚的腳印;二十多年後的今天,走過江湖夜雨,昔日對這些故事的單純理解已像無心的白雲,幻成蒼狗;如今我只能決然地以心靈中冷硬的岩壁,迎向這些最接近自己的民間傳奇。在一陣衝撞後,它們終於解體、翻碎成片片激濺的浪花。水深波瀾闊,暗夜裡,我彷彿聽到一股古老的、不安奔湧著的潮騷,以及另一種微弱、但卻不同的生命鼓聲。

以大陸為「中心」的話,台灣在地理和文化上都是它的「周邊」;以《水滸傳》、《紅樓夢》為古典小說「中心」的話,這些民間傳奇是它的「周邊」;以「新批評」為文學評論「中心」的話,生物學和心理學是它的「周邊」;以學院派學者為「中心」的話,筆者自亦是它的「周邊」。

但「中心」與「周邊」當是相對的,本文乃嘗試以「周邊」的立場來解讀<周成過台灣>等民間傳奇中的悲情。

※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結構

在解讀這些悲情故事之前,筆者擬先大致交待一下它們的情節:<周成過台灣>大意是說,泉州人氏周成因三餐不得溫飽,而向人借貸盤纏,告別父母及懷孕的妻子月裡,渡海來台,在艋舺和同鄉周元做雜貨生意。不久,即因迷戀蓬萊仙館的妓女郭麵仔,終至床頭金盡,悔恨交加,準備投海自盡。

在海邊,他巧遇亦來尋死的王根,兩人同病相憐,在一番傾訴後,重燃生機。於是在王根父親的支援下,兩人東山再起,到台北開設茶行。生意興隆,日進斗金之後,周成又和麵仔重拾舊歡,並將她迎娶進門,已將海峽對岸的父母及妻子忘得一乾二淨了。

在泉州的父母及妻子,自周成離鄉後全無他的音訊,生活更加艱苦。

一日周元返鄉,帶來周成炙手可熱,但已別娶娼妓的消息,病重的老父遂含恨而終,老母亦自縊而死,月裡則在鄉人義助下,帶著孩子渡海尋夫。

她一路行乞,總算來到周成的茶行,但周成已不認糟糠之妻,幸虧王根仗義收留,郭麵仔卻以一碗毒湯毒死月裡,並要周成與她聯手滅屍。中秋前夕,月裡的陰魂突然附在周成身上,他發瘋似地以魚刀刺死麵仔及惡僕戇頭,留下一封遺書給王根,即自殺身亡。王根念舊撫孤,周成和月裡的兒子周大石遂在台灣落地生根,成為富商。

<林投姊>則是說在赤崁城西南,寡婦李招娘靠亡夫遺產撫養三名幼子,她和丈夫生前好友周亞思日久生情,在亞思立誓「若把你遺棄,願受天罰」後,她把身體和財產都交給了他。

周亞思以此錢財搜購樟腦運到香港,獲利即回汕頭老家,別娶新妻;李招娘癡癡等待,全無音訊,生活陷入絕境,在兩個孩子相繼凍餓而死後,走投無路的她終於在雨夜裡扼死幼子,自己上弔於林投樹。

此後,附近常有女鬼出沒,以冥幣買肉粽,作祟於路人;鄉人遂募錢蓋廟,供奉香火,尊她為「林投姊」。

一日,有個來自汕頭的算命先生入廟避雨,李招娘的冤魂現身相求;算命先生為她刻個神主牌,放在雨傘裡,讓她的冤魂隨他渡過黑水溝,來到汕頭。於周亞思次子彌月之日,李招娘冤魂在周亞思家裡現身,亞思大驚失色,精神失常,喃喃自責,拿起菜刀斃死自己的妻子和兩名幼子,然後自殺。

<阿柳>的大意是說,嘉義小桃紅妓院的名妓寶鳳,某個冬夜陪客回來,見因飢寒交迫而倒在門口的阿柳,詢問之下,知是泉州同鄉,即義助他,供其飯食,並介紹他在妓院裡打雜幫工。一年後,寶鳳感激阿柳的體貼知趣,終於以身相許,並拿出私蓄贖身,和阿柳結成正式夫妻。

婚後,兩人開了家茶行,生活富裕,不到兩年,當寶鳳已有五、六個月身孕時,阿柳卻動了思鄉之念,想結束茶行,返回泉州。他說「明年桃花開時,一定來接你們母子」,但寶鳳癡等四度桃花開,仍不見丈夫的影子,於是帶著幼子渡海尋夫。

原來阿柳在回到泉州後,嫌寶鳳是個煙花女子,而入贅金家,寶鳳母子遍尋不著,淪為乞丐,夜宿破廟;阿柳的妻子銀花探知她是丈夫前妻,竟以下毒之飯菜送到破廟毒死寶鳳母子。阿柳在知情後良心不安,而在銀花三十五歲生日那天精神失常,寶鳳的冤魂附在他身上,扼死銀花,然後拿著菜刀斃死自己。

※古老而不安奔湧的潮騷

這三個故事,乍看之下,可以說了無新意,其中的「見異思遷」、「始亂終棄」、「癡情女子負心漢」、「冤魂復仇」等,都是大家所熟知的陳腐窠臼。

如果我們抹去故事中的台灣地名和渡海背景,那它們和大陸乃至世界各地所流傳的男女悲情故事,幾乎可以說沒有什麼兩樣。但「共相」中仍有著一些「殊相」,本節先談「共相」:

文學在反映人生、反省人性,超越時空而反覆出現的文學主題,往往是人類存在中亙古彌新的衝突、想望與恐懼等的投影。「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顯然是在反映人類存在中的某個悲痛真相。

根據美國國立社會研究中心(U.S. Nation Center for Social Studies,一九七四)的調查,丈夫遺棄妻子兒女的比例約為妻子遺棄丈夫兒女的二十倍;數據不必舉太多,因為大部分的調查都顯示,男人比女人有較多的外遇、雜交、見異思遷、始亂終棄的傾向。文學當然不必回答為什麼世間多癡情女子與負心漢,但文學評論若要探討其中的人性意涵,似乎就要觸及這個問題。

此時,「文學中心主義」者最常援引的是他們的知識同盟「文化決定論」者的論調,認為這是男權社會下的不義產物,在社會權力結構中佔優勢的一方有較多的性機會與性特權,所以較容易負心。這當然有幾分真實性,但卻忽略了生命本身的「驅力」問題,文化與權力是不會讓周成對蓬萊仙館的郭麵仔「色授魂與」的,而它才是驅使周成走上負心之路的原動力,「生命驅力」乃是一個生物學的問題。

醫學告訴我們,雄性素(Androgen,即男性荷爾蒙)和性慾有密切關係,男人血液中奔流的雄性素濃度遠高於女人,這是他們在性刺激下容易騷動的主因。

社會生物學則告訴我們,生物體以遺傳基因(DNA)為原始驅力,DNA盲目地想製造更多的DNA,兩性在這方面有不同的生殖策略,負責生育的雌性,她需要的是一個體貼、可靠的性伴侶,而非眾多的性對象,這樣才能使她的DNA散播(調查顯示,只有一個男伴的女人,其子孫數要多於有很多男伴的女人);反之,雄性最大的生殖成功卻是到處「播種」,讓更多雌性生出更多含有自己DNA的後代。

對「文學中心主義」者而言,這種「周邊」論調聽來實在刺耳,但在將它打為男性沙文主義的方便神話之前,我們不妨到同性戀此一性的「周邊」領域去尋求啟示。男對男、女對女的同性戀是一種純粹的、沒有兩性妥協的性行為型態,它們反映的是男性及女性個別性行為型態的原貌。在這個「周邊」領域裡,我們看到的是,男性同性戀者的外遇、雜交,見異思遷、始亂終棄更是遠多於女性同性戀者。在性愛方面,男人不只對女人「負心」,對男人是「更加負心」。

將男人的負心說成是來自「雄性素的騷動」、「DNA的欲求」,絕非想替男人脫罪,而是想更逼近人做為一種生物的悲劇性根源。從十幾萬年前就深埋在人體內的古老DNA和它所製造的雄性素,是不理會人世變遷的,它們仍不時盲目而執拗地驅策它的主人去履行叢林的法則,結果終至帶來生命的不安與悲痛。

文化與權力結構只是文明人在白天的想法,只是支配人類意識心靈的「溫柔暴君」,人唯有在生命暗夜的顫慄中,始能隱約體會到生物學才是他的「殘酷命運」。此一「雄性素的騷動」、「DNA的欲求」像「一股古老而不安奔湧著的潮騷」,投影於古往今來大多數的人類社會,也重現在早年渡海來台的男女身上。

要渡過黑水溝的驚濤駭浪,在當年是一種生命的冒險,若非飽受生存煎熬或有強韌求生意志的人,是難以辦到的;但他們面對的不只是黑水溝的波瀾,還有自己心海中的潮騷,這是生命中的雙重考驗。

※對生命悲痛真相的過度陳述

人雖受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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