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公案中的慾望與正義

在民間,包公是一個家喻戶曉,代表「正義」的原型人物,依附於他而產生的民間傳奇《包公案》則是一組有著偵探趣味、伸張正義的故事。在這些故事裡,正義所欲追討的乃是「出軌的慾望」,這使它具有了令人感到震驚、魅惑與反省的永恆主題——「罪與罰」。

做為一種表達思維、發抒情感的工具,《包公案》中的案件是真是假?是否都是包公所破?其至包公是否真的是斷案如神的青天?都是次要的問題(「包公」事實上只是編故事者心理的外射而已)。因為在作者和讀者心中,它們都只是慾望與正義、罪與罰的「符號」,重要的是這些「符號」所欲傳達的訊息,它們才是歷久彌新的,就像穿越歷史時空的長喟,裡面隱含著來自漢民族胸中丘壑起伏與心頭塊壘紋路的迴音。辨認這些起伏與紋路是一件有趣的事,因為它們多少刻劃著一個族羣暴露在慾望與正義的十字路口時,內心普遍的心思。

在「正義」登場之前,《包公案》所說的其實是「慾望出軌」的故事。筆者所根據的《繡像龍圖公案》(同治甲戌年孟春重新鐫,姑蘇原本)共計五卷一百則(坊間的《包公案》則只有五十七到六十則),稍加分類可以發現,其中涉及「色慾」者四十六例,涉及「利慾」者三十六例,涉及「仇怨」者只有三例,因世間不平而在陰間告狀者反倒有十一例(傳說中的包公是日理陽世,夜斷陰間)。這個比例反映的恐非現實界的「罪惡輿圖」,而是世人心中的「罪惡系譜」,由單純仇恨等「攻擊慾望」引起的罪行在這裡被淡化了,受到凸顯的則是「色慾」與「利慾」這兩種「甘美慾望」的出軌。

但《龍圖公案》強調這兩種足以「薰心」的慾望,似乎並非像精神分析所說,是想藉此提供讀者「替代性的滿足」(透過閱讀而在心裡犯了「那種罪」一;相反的,它所欲灌輸給讀者的毋寧是強烈的「幽闇意識」與「憂患意識」。因為讀者在閱讀時,常會不自覺地仿同於故事中的主角,而這些主角都是「被害者」,是他人恣縱慾望的凌虐對象。

以下,就先讓我們根據慾望出軌與正義追討的「型態」,來展讀《龍圖公案》中令人憂懼的「罪惡系譜」:

※關於色慾的幽闇意識

俗謂「萬惡淫為首」,關於色慾,<牙簪插地>一案正可做為其「幽闇意識」的代表。包公年輕時任南直隸巡按,有一八旬老翁私通族房寡婦,寡婦之小叔屢次微諫不聽,具狀告於包公。包公暗忖「八旬老子,氣衰力倦,豈有姦情」,拷問老翁與寡婦,都說「沒有」。包公為此忘餐納悶,其嫂汪氏詢之,他遂將這場詞訟告嫂。「汪氏欲言不言,即將牙簪插地, 諭叔知之,包公即悟」,隨即升堂,「嚴刑拷打」老翁與寡婦,結果兩人終於將「通姦情由,從實招供」。

包公見嫂將牙簪插地,悟出的是什麼大道理呢?評批《龍圖公案》的「聽五齋先生」說,此謂「男女之慾必至死地而後已」。我想很多讀者在聽了這種「解釋」後,仍然是滿頭露水,莫名其妙。以婦女束攏頭髮的牙簪插地來象徵「色慾死而後已」,比精神分析以「上下樓梯」來象徵「性交」更加隱晦,但「貞靜賢淑」的汪氏卻能想出這個象徵,而「正義凜然」的包公更是一點即悟,這多少表示,「好人」對色慾原是具有「特別敏銳的執念」。就好像西方中古世紀教會中的「聖人」,以其「擔憂的想像」描繪各種「罪惡的性行為姿勢」,而逼問來告解的教友是否「犯了這些不可告人的罪」一樣。越「正直」的人,越思及壞人「墮落的深度」,就越義憤填膺,但事實上「壞人的墮落」,通常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豐富」與「深邃」。這就是筆者所意指的「色慾的幽闇意識」:慾望是強烈而可怕的,自己勉力以「仁義道德」來壓制它,而意志薄弱者必然是「男盜女娼」的;這種微妙的心理乃是精神分析所說「反向作用」(reaction formation)與「外射作用」(projection)的產物。

在涉及色慾的四十六個案件中,有九件是「和尚」所犯,比例相當高。照理說,出家人是「清心寡慾」的,但《龍圖公案》裡的出家人卻是:「小僧與娘子有緣,今日肯捨我宿一宵,福田似海,恩德如天」(<阿彌陀佛講和>)、「(他)原是個僧人,淫心狂蕩」(<烘衣>)。這也是「幽闇意識」在作怪:色慾是如此強烈而可怕,在這方面得不到發洩的出家人,「必然」會因此而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結果,《龍圖公案》裡就充滿了「性致勃勃」的出家人。

但這種「幽闇意識」是「不便明言」的,就像汪氏只能以牙簪插地來「諭叔知之」般,《龍圖公案》的作者也巧妙地以兩類案例來呈現他(或者替大家說出)對比的「憂患」。這兩類案例是國人非常熟悉的,一是「謀殺親夫」,一是「試妻」,茲分述如下:

※色慾的憂患意識之一:殺夫

<白塔巷>一案說包公一日從白塔巷前經過,聞婦人阿吳哭丈夫劉十二聲,「其聲半悲半喜,並無哀痛之情」,包公懷疑那丈夫「死得不明」,派仵作陳某「起棺檢驗」。陳某查無傷痕,認為病死是實。包公不信,要他再查個明白。陳某回家憂悶,其妻阿楊建議他查看死人鼻中,結果發現劉十二鼻中「果有鐵釘兩個」,包公遂將阿吳上刑審問,阿吳招供「因與張屠通姦,恐丈夫知覺,不合謀害身死」。但故事並未就此結束,包公在知道查看死人鼻中的「靈感」是來自陳妻阿楊,而且阿楊乃再婚之婦人時,亦對阿楊的前夫「起棺檢驗」,結果亦有「二釘子在鼻中」,於是一舉連破兩樁「謀殺親夫」的大案。

聽婦人哭聲即能想到她「謀殺親夫」,除了在神化包公的「慎謀能斷」外,更是要彰顯前述對色慾的「幽闇意識」與「敏感執念」。而仵作從妻子處得到的「靈感」,跟包公從汪氏處得到的「暗諭」有異曲同工之妙,但這次要傳遞的乃是憂患意識:妻子的慾望出軌,會使做丈夫的大禍臨頭!

在《龍圖公案》裡,一共有四個因妻子紅杏出牆而「謀殺親夫」的案例(<白塔巷>、<臨江亭>、<龍窟>、<壁隙窺光>);(臨江亭)裡的一句話:「古雲家有淫蕩之婦,丈夫不能保終」,道出了傳統男權社會裡,丈夫心中的「憂患」。但即使妻子並非淫蕩之婦,因她貌美受他人覬覷,而禍從天降,讓自己「死於非命」的也有四例(<黃葉菜>、<廚子做酒>、<岳州屠>、<獅兒巷>)。

不過,《龍圖公案》裡也有幾個貞婦,所謂「貞婦」是在他人的慾望要對他自己圖謀不軌時,必須嚴加抗拒,「咬舌自盡」或被對方「殺死」的女人,這有六例(<阿彌陀佛講和>、<嚼舌吐血>、<咬舌扣喉>、<三寶殿>、<繡履埋泥>、<三官經))。整體看來,在充滿「男性觀點」的《龍圖公案》裡,色慾當頭,女人只有「貞婦」與「淫婦」兩種,「貞婦」自己「死於非命」,而「淫婦」則讓丈夫「死於非命」或慘遭其他禍害(譬如<陰溝賊>裡的破財,<招帖收去>裡的官司纏身)。在<招帖收去>一案裡,包公說:「(她)既係淫婦,必不肯死,雖遭打罵,亦只潛逃」,這又是「幽闇意識」在發作,「不死的淫婦」是多麼地令人感到憂懼啊!

※色慾的憂患意識之二:試妻

《龍圖公案》裡唯一「殺妻」的案例是<死酒實死色>裡的張英,但他是「先下手為強」。原來張英赴任作官,夫人與珠客邱某通姦,張英回家「見床頂上有一塊唾乾」,知是「某男人」留下的,遂暗中逼問婢女,得知姦情,乃將婢女推入池中浸死,復悶不吭聲將夫人推入酒槽嗆死,又巧計將邱某入罪,由包公審讞,而包公在查知真相後,竟對張英從輕發落——「治家不正,殺婢不仁,罷職不敘」。聽五齋先生對此案的批評是:「張英之疑,是亦學問」。

「懷疑」與「試探」妻子的貞節在我國民間故事裡是一門「大學問」,前有「莊周試妻」,後有「薛平貴戲妻」,但真正將這種「憂患意識」發揮到極致的當推<試假反試真>這個案例:臨安府民支弘度「癡心多疑」,娶妻經正姑「剛毅貞烈」,但弘度不放心,問妻道:「妳這等剛猛,倘有個人調戲妳,亦肯從否?」妻道:「吾必正言斥罵之,安敢近?」弘度又問:「倘有人持刀強姦,不從便殺,何如?」妻道:「吾任從他殺,決不受辱。」弘度又問:「倘有幾人來拿住成姦,妳不肯卻何如?」妻道:「吾見人多,便先自刎以潔身明志,此為上策;或被其污,斷然自死,無顏見你。」但弘度依然不信,過數日:「故令一人來戲其妻以試之」,「果被正姑罵去」;但弘度還是難放下「心頭巨石」,過數日,他又託於某、應某、莫某三名輕狂浪子「試妻」,三人突入房中,由於、應兩人抓住正姑左右手,莫某脫其衣裙,正姑「求死無地」,悲憤交集。在裙褲脫下來後,於、應兩人見「辱之太甚」,不禁放手,正姑「兩手得脫,即揮起刀來殺死莫某,不忍其恥,亦一刀而自刎亡」。於、應兩人馳告弘度,弘度「方悔是錯」,但恐岳家及莫某家人知之,必有後話,竟先具狀告莫某「強姦殺命事」。包公審理此案,親驗現場,發現正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