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神喧嘩——《封神榜》中的魔法與命運

在中國的歷史演義小說裡,《封神榜》是相當特出的一部,也是筆者少年時代最早接觸、最沉迷於其中的「野史」之一。當時年幼無知兼且慧根短淺,覺得《封神榜》比《三國演義》有趣多了。以傳統的文學品味來衡量,《三國演義》與《封神榜》當然有著天壤之別,《封神榜》不僅文字拙劣、漏洞百出(譬如在第一回裡,紂王就用「毛筆」在女媧廟「題詩」)、更涉神怪,而令鴻儒搖頭,碩彥皺眉,有識之士不忍卒讀。但《封神榜》與《三國演義》同為野史小說,這種根據正史來演義、終至偏離正史的說部,其文句的是否典雅、結構與內在邏輯的是否嚴謹,恐怕都是次要的問題。它更重要的目的,似乎是在揭示庶民階級對朝代興亡及人世滄桑的一些看法。本文即嘗試從這個角度來剖析《封神榜》。

庶民階級對朝代興亡及人世滄桑的看法,有其不變的本質,也有進化的形貌。《封神榜》像《三國演義》及大多數流傳至今的演義小說,都是成書於元末及明代的兩三百年間,但它們訴說的卻是綿延兩千多年的歷史。同一時代的作者走進不同階段的歷史中,嘗試捕捉不同時空下的人事與觀念,歷史的結構是大家所共認的唯一參考座標,但他們所用的除了故事中人物應有的「歷史位階」外,還有作者個人的「心靈位階」。

在依「歷史位階」而重新排列的歷史演義小說中,《封神榜》的排名即使不是第一,也是第二的。做為「民間中國歷史」的龍頭,它所描述的不僅是「人間的興亡與干戈」,還包括「諸神的爭吵與傾軋」,兩者雜然並陳,也因此而常被視為是「神怪小說」。

但神話乃是最早的歷史。描述希臘早期歷史的《伊里亞德》(Iliad)史詩,裡面同樣充滿「諸神的聲音」。當然,《伊里亞德》的成書最早部分可溯自西元前十一世紀;《封神榜》說的雖是西元前十一世紀的中國歷史,但卻成書於西元十五、六世紀。我們很難說它是作者「刻意」對歷史的回歸,真要回歸歷史,書中就不應出現文房四寶這類東西。因此,除了客觀的「歷史位階」外,還需考慮作者「心靈位階」的問題。

同一時代中的不同族羣,有著不同的「心靈位階」。在十六世紀,當歐洲人進入「理性意識」時期時,澳洲的土人仍處於「無意識」狀態,而美洲的阿茲特克人似乎還在「夢游」狀態中。同一個社會中的不同人,也有不同的「心靈位階」,拿《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和《封神榜》的作者陸西星來做個比較,從這兩本書的用詞遣字、內在邏輯觀之;我們可以發現陸西星的思想、情感、才情與見識等,似乎都不如羅貫中,亦即陸西星的「心靈位階」較低,其意識恐怕是處於較「拙樸」的狀態。這種拙樸的心靈中正殘存著遠古時代的神怪、魔法、命運等超自然的觀念。因此,從人類意識與思想發展史的觀點來看,陸西星剛好歪打正著,他讓「神怪」介入商紂與周武的爭霸中,比起聰明的現代人讓「愛情」介入夫差與西施的生活中,是更符合「歷史寫實主義」的。他花大量的筆墨來描述神怪、魔法與命運,可以說是「忠實」地呈現了西元前十一世紀的歷史真貌。

※部落的衝突與諸神的爭辯

研究意識發展史的傑尼斯(J. Jaynes)指出,「自我意識」——即曉得「我乃以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而成為一個獨特個體」的想法,其出現的歷史比埃及金字塔還要短。在歷史文明的嬰兒期,人類的「自我意識」尚未成熟,浮現於腦中的想法往往被解釋成是「神的聲音」,而部落間的衝突也很自然地被認為是「諸神間的爭辯」。如果我們能站在此一「歷史位階」與「心靈位階」上來重看《封神榜》,也許可對它產生較深刻的理解。

《封神榜》說的雖是紂王荒淫無道、姬發弔民伐罪、滅商興周的一段歷史,但卻以紂王至女媧宮進香,瞥見帳幔中現出女媧的美麗聖像,「神魂飄蕩,陡起淫心」,作詩褻瀆神明,「獲罪於神聖」,女媧怒而指派「軒轅墳中三妖」(附身於蘇妲己身上的九尾狐狸精即是其中之一)惑亂宮廷來拉開序幕的。神力在一開始就介入了這場紛爭。

接下來的是眾神喧嘩、中原鼎沸。在人間,殷商與西周由小規模的衝突而終至爆發大戰;在天上,則是截教與闡教的時生齟齬而彼此撕破臉的對決。截教支持殷商,而闡教則輔佐西周,兩教紛紛派遣高人下山助陣。事實上,殷商與西周打的乃是截教與闡教間的「代理性戰爭」,人間干戈的擴大乃是這些神仙「犯了一千五百年的殺戒」、「諸神欲討封號」。

除了部落間之衝突外,個人自我意識的衝突也被視為是「諸神間的爭辯」。譬如紂王的兩個兒子殷郊、殷洪,因妲己害死他們的母親姜皇后,怒而反抗,紂王欲將他們處死,結果被廣成子、赤精子救上仙山學藝。殷洪要下山時,赤精子送他寶物,囑咐說:「武王乃仁聖之君,弔民伐罪,將滅獨夫於牧野,你可即下山,助子牙一臂之力。」但在途中遇到赤精子師弟申公豹,背叛闡教的申公豹又嗾使他:「你乃成湯苗裔,雖紂王無道,無子伐父之理,況百年之後,誰為繼嗣之人?」殷洪遂被申公豹一番言語「說動其心」,改而投奔殷商陣營。助周滅商以報殺母之仇與助商滅周以維宗廟社稷是殷洪心中的天人交戰,這種「自我意識的衝突」在故事裡被描述成兩位仙人對他的指點與教誨。就像《伊里亞德》中的阿奇里斯(Achiles),一個神要他答應不參戰,另一個神卻催促他上戰場般,「神的聲音」其實是古人內視力(insight)的同義語。

人有善惡之分,神也有正邪之別,以通天教主為首的截教是「邪」,商紂是「惡」;而以太上老君及元始天尊為首的闡教是「正」,周武是「善」。這場「天上人間」的正邪衝突與善惡相爭,其結局自不待言。值得注意的是在商紂滅亡、周武「登基」(被推為共主)後,「勅書封神」與「裂土封侯」是相互平行的兩件大事(第九十九回<姜子牙歸國封神>與第一百回<武王封列國諸侯>)。周武王對生者論功行賞,以之保疆衛士;姜子牙則對死者(包括神仙及凡人)依品封誥,用以護國安民。「神仙人鬼從今定,不使朝朝墮草萊」,此後神仙即退居幕後,不再直接參與人間的爭端。《封神榜》之後的演義小說,如《東周列國志》、《西漢演義》等,神仙已很少再出現,即使有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成為一個「旁觀者」。繼《伊里亞德》之後的希臘史詩《奧迪賽》(Odyssey)也有這種現象,我們可以說,它象徵著人類「自我意識」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分水嶺。越過這個分水嶺,人類即開始以他日漸成熟的自我意識,從事自我認同與自我追尋的旅程。

「封神」代表的其實是「封而遣之」,此後諸神對國家興亡與人世滄桑只是「名譽顧問」,不再具有實權。

※魔法:異人而後有異術

在以人類意識發展史的觀點重新賦予《封神榜》一個生命後,接下來就讓我們來剖析它的血肉和骨架。做個牽強的比喻,筆者覺得「魔法」(magic)好像它惑人的血肉,而「命運」(destiny)則恰似它固實的骨架。筆者少年時代讀《封神榜》,驚駭於它惑人的血肉,覺得它是個鮮活的「魔法故事」;現今重讀,卻已懍然而它那固實的骨架,認為它其實是個沉鬱的「命運故事」。但不管是「魔法」或「命運」,都和神仙有關,我們就先從魔法談起。

在《封神榜》裡,有兩種人具有魔法,一是神仙和妖怪,一是這些神妖的門徒。魔法粗略可分為以下兩大類:

一是法寶,指的是由人操作而具有神奇力量的器物,譬如姜子牙的打神鞭、哪吒的乾坤圈、魔家四將的混天傘、土行孫的綑仙繩、殷郊的番天印、赤精子的太極圖和元始天尊的三寶玉如意等。這些法寶原都藏在名山洞府,是神仙的所有物,經由輾轉贈借,而出現在戰場上。法寶雖多,反映的卻是「異人而後有異寶」此一單純的傳統信念。這些法寶就像阿拉丁神燈及其中的巨人,當擁有者唸動真言後,就會變大,並受主人「遙控」,隨他的意志而行動。但無生命的法寶顯然只有「魔性」而無「靈性」,它是不「念舊」的,譬如殷郊的番天印原為其師廣成子所贈,但當殷郊違背師訓,投奔商紂陣營時,廣成子下山教訓弟子,殷郊祭起番天印,番天印即對廣成子照打不誤,廣成子著慌,只能借「縱地金光法」逃走。

另一是法術,指的是由人施為而具有神奇力量的技術。譬如殷商大將張桂芳具有一種法術,在兩軍交兵會戰時,他口呼「某某不下馬更待何時!」某某即乖乖下馬,束手就擒;黃飛虎和周紀都是這樣而身不由己,跌下馬來。藉「草人」施法,則是大家所熟知的另一種法術。在第四十四回,殷商陣營裡的截教門人姚斌,在落魂陣裡「設一香案,台上紮一草人,草人身上寫姜尚的名字;草人頭上點三盞燈(催魂燈)足下點七盞燈(促魄燈)」。姚斌每天在其中披髮仗劍,步罡念咒,「連拜了三四日,就把子牙拜得顛三倒四,坐臥不安。」到了第四十九回,西周陣營裡的闡教門人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姜子牙在陸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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