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與哀愁之外——林黛玉的愛情、疾病與死亡

筆者甫上大學時,即買了一本《紅樓夢》,想虛心拜讀這部被公認為中國最偉大的小說,但多次閱讀,都是看了幾回就無疾而終。要說老實話嘛,是「看不下去」,總覺得它所描述的世界,所透露出來的心情和觀念,跟我當時的心靈視野對不上,而缺乏閱讀的熱情。所以在那個自發性閱讀的年代,《紅樓夢》很自然地被我擺在一邊,坐冷板凳。

今天,重新拿起《紅樓夢》,是因為自己的心靈經過一個很大的轉折,路轉峰迴,變得「適合」來研讀這部古典名著了。歷來討論《紅樓夢》的專家學者多矣,筆者後知後覺,對過去汗牛充棟的「紅學」論著有很嚴重的「專業缺憾」,但也許正因為這種「缺憾」,而使我得以用自己的「專業」眼光、以及一種跟傳統不太相類的「文學心靈」來看《紅樓夢》。

※死亡:浪漫愛的隱喻

在《紅樓夢》這部人物眾多、佈局宏偉的鉅著裏,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是一條重要的主線。這條主線在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閣成大禮>達到最高潮,林黛玉吐血而亡,賈寶玉則神智不清地娶了薛寶釵,令人迴腸盪氣的愛情在疾病與死亡中劃上休止符。

在文學作品裡,愛情、疾病與死亡這三者經常如影隨形,連袂登場。愛情是「美麗」的,而疾病與死亡則是令人「哀愁」的,它們的「三位一體」似乎是文學家在塑造一個「美麗與哀愁」故事時慣用的手法。但從心理學的觀點來看,疾病與死亡的附加於愛情,並非在增加「哀愁」而已,它們還有另外的含意。事實上,愛情故事裡的疾病與死亡都已跨越了「醫學範疇」,而成為文學領域裡一種獨特的隱喻(metaphor)。本文擬從林黛玉的「病」與「死」這個對傳統文學家而言屬於周邊的立場,來剖析她的「愛」,並兼及於她的才情與人格。

我們先談「死亡」與「愛情」的關係。

筆者在《從梁祝與七世夫妻談浪漫愛及其他》這篇文章(見另文)裏曾提到,古典浪漫愛的兩個基本要件是「慾望的不得消耗」與「死亡」。因為性慾的滿足會減弱愛情的強度,就像葉慈所說:「慾望會死亡,每一次的觸摸都耗損了它的神奇」;為了使慾望不能消耗,通常會有種種的橫逆來阻擾他們的愛情,有情人不得成為眷屬。另一方面,時間的推移也會使愛情自動弱化,為了讓浪漫愛「懸擱」在它熾烈的高原狀態,當事者通常必須「適時的死亡」,像櫻花一樣,在最燦爛的時刻凋落。

梁山伯與祝英台、羅蜜歐與茱麗葉等古典浪漫愛故事,都符合上述的結構。林黛玉對賈寶玉的愛情也正具有這種本質,她和寶玉「一處長大,情投意合」,心中的一縷情絲早已纏在寶玉身上,但種種橫逆卻使她熾烈的情感與慾望不得消耗,禮教的束縛,使她「雖有萬千言語,自知年紀已大,又不便似小時可以柔情挑逗」,而「寶玉」和「金鎖」(薛寶釵)間的「金玉良緣」論,也使她不時悲疑;在賈母、王夫人、邢夫人、鳳姐兒等成熟女人眼中,她更是「乖僻」、「虛弱」,不準備將她配給寶玉。

當寶玉的婚事日漸明朗化時,黛玉也日漸走上了自絕之路。在她竊聽了紫鵑和雪雁有關寶玉定親的談話後,「如同將身撂在大海裏一般。思前想後,竟應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頭。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於是「立意自戕」,「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蹋起來,一年半載,少不得身登清淨」。中間雖有一些起伏,她也曾到寶玉住處,想「問個明白」,但只是更增加心中的迷惑,而終於在「薛寶釵出閣成大禮」時,她在瀟湘館中直叫:「寶玉!寶玉!你好……」,而香魂一縷隨風散。

如果照賈母的如意算盤,「先給寶玉娶了親,然後給林丫頭說人家」,男婚女嫁,各生了一大堆子女,那麼這也就不成其為「浪漫愛」了。林黛玉「必須」在賈寶玉成婚的當天「死亡」,這樣才能使她對寶玉的愛情永遠「懸擱」在那熾烈的最高點,才能賺人熱淚。賈寶玉雖然在娶薛寶釵時神志不清,日後也出家當和尚,但因沒有「適時的死亡」,他對林黛玉的愛情就生了那麼一點令人感動的力量。

「死亡」是「浪漫愛」的一個隱喻,甚至是「浪漫愛」的一個必備條件。林黛玉的死亡,明白告訴我們,她對賈寶玉的愛是屬於古典的浪漫愛。

※疾病:有病之愛的隱喻

在古典的浪漫愛故事裡,雖然總是脫離不了死亡,但帶來死亡的並不一定是「疾病」。譬如在《七世夫妻》這組中國古典浪漫愛的故事裡,美夢成空而情絲難斷的梁山伯是因相思而茶飯不思,終至一命嗚呼的。韋燕春則是與賈玉珍相約在藍橋相會,在傾盆大雨、洪流滔滔中,他不忍離去,結果抱橋柱而亡的。

疾病的介入,特別是可以指名的疾病的介入,通常是愛情的另一個隱喻。在白先勇的《玉卿嫂》裏,玉卿嫂所狂情熱愛的慶生,是一個蒼白、羸弱的肺病患者;在托瑪斯曼的《魂斷威尼斯》裏,中年作家對到威尼斯渡假的美少年產生了同性之愛,結果感染了瘟疫(霍亂);在西格爾《愛的故事》裏,出身世家的男主角不顧家人反對,娶了門不當戶不對的女主角,結果女主角得了血癌的不治之症。

在這些故事裡,「疾病」所要象徵的似乎是,當事者之間的愛乃是「有病的愛」(adiseased love),最少是社會共識裏「有病的愛」。

浪漫愛在某些人的眼中,原就是「病態」的。行為主義者史金納(B. F. Skinner)寫過一本烏托邦式的小說《桃源二村》(Walden Two),他透過小說主角佛萊澤說:「男女間強烈的誘惑力是一個惱人的文化氣質」,「纏綿悱惻的癡情畸戀,就整個文化而言,根本微不足道」,他認為癡情狂戀是一種「無益」而且「不健全」的行為。赫肯黎(A. L. Huxley)也在他的烏托邦小說《美麗新世界》裏,以新世界元首的話傳達了這種觀點:「貞節意味著熱情,貞節意味著神經衰弱,而熱情與神經衰弱意味著不安定」。人文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 May)更在他的《愛與意志》裏提到,有一個心理治療學家自信地說:「如果羅蜜歐與茱麗葉活在現代,如果他們能接受適當的心理治療,就不會發生那種悲劇。」

為什麼要他們接受「心理治療」?顯然是認為他們「有病」!在浪漫愛的故事裡,男女主角常會「生病」,似乎就是這種心理的投射;而越是明顯的「病」,就意味著那種愛有著越嚴重的「病態」成份。

林黛玉是個「病」得很重的人。我們若從這個觀點來看,不難發現她對賈寶玉的愛情是含有「病態」成份的。林黛玉對賈寶玉雖是一往情深,但兩人在一起時,卻常因她的「多心」與「賭氣」,而鬧得彼此「淚流滿面」。

譬如在第二十回,黛玉聽說寶玉先到寶釵處玩兒,心裡就不高興,寶玉陪罪:「(以後)只許和你頑,替你解悶兒!」黛玉仍賭氣回房,寶玉忙跟了過去,關心地問:「好好兒的,又生氣了?」怕她糟塌壞了身子。但黛玉卻說:「我作賤我的身子,我死我的,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裏,死了活了的。」黛玉卻道:「偏要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活著,好不好?」

第二十六回,寶玉到瀟湘館探望黛玉,黛玉剛睡醒坐在床上,寶玉見她「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而打情罵俏地引了書中的一句話說:「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舖床?」想不到黛玉登時撂下臉來,哭道:「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拿我取笑兒。我成了替爺們解悶兒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來,往外就走。害得寶玉心慌,忙說:「好妹妹,我一時該死!……我再敢說這些話,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

又如第三十二回,黛玉感念寶玉對自己的知心,又想及自己的薄命,不覺落淚。寶玉趕著上來,笑道:「妹妹,往那裏去?怎麼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了?」黛玉勉強笑說:「何曾哭來?」寶玉見她眼睛上的淚珠兒沒乾,禁不住抬起手來要替她拭淚,黛玉防衛式的後退,說道:「你又要死了!又這麼動手動腳的!」但當寶玉為此而急出一臉汗時,她卻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寶玉說:「妳放心!」黛玉又說:「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這個話。」寶玉嘆道:「妳果然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妳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妳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妳天天為我生氣了。」黛玉還說她「真不明白」。寶玉又嘆道:「好妹妹,妳別哄我!妳真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連妳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負了!妳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黛玉雖然覺得寶玉這番話「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卻只管怔怔的瞅著他,「咳了一聲,眼中淚直流下來,回身便走」。寶玉上前拉住,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

以上所舉,可以說是林黛玉和賈寶玉之間的愛情基調,從心理學上來看,我們可以稱之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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